正文

形形色色的客人(1)

斑鳩 作者:宋鈞


 

現(xiàn)在想來,在我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當(dāng)中,程天佩是很重要的一個。由于后來發(fā)生的事,我不得不隱匿自己的真實(shí)身份,這件事情性命攸關(guān),比方說吧,我就像一個最大限度鼓脹起來的氣球,而這件事就像一把錐子,任何哪怕是輕輕的觸碰都會讓氣球爆裂。我再愚蠢,也不會在自己鼓脹起來的時候把錐子交到別人手里,而程天佩手里便有這樣一把錐子。我想這足以說明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了。

在孤城驛住了兩天旅館,我又回到海灘。程天佩還在,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我回去的時候他正和一個年輕道士在沙灘上走五虎,經(jīng)程天佩介紹,得知那位道士便是圣水觀的華太乙。

“這就是老李,我的一個朋友,”程天佩說,“托你代收的信就是給他的?!?/p>

華太乙彬彬有禮給我作揖,說:“小道多次聽程老弟說起過李先生,他極欽佩李先生的學(xué)識為人?!?/p>

程天佩斜睨著華太乙:“都是朋友,你就別轉(zhuǎn)了?!?/p>

華太乙側(cè)起耳朵,越發(fā)畢恭畢敬的樣子:“敢問李先生在哪高就?”

我說剛從家里出來,等朋友的信,信來了我才能走。華太乙說程老弟問過多次了,信來了我會馬上托程老弟轉(zhuǎn)呈。我說那就先謝謝了,你們下棋吧。華太乙伸手謙讓,說不知李先生是否諳于此道?我說下不好,我看你們下?!澳切〉谰瞳I(xiàn)丑了?!比A太乙欠一欠身子坐下來,和程天佩繼續(xù)那盤殘棋。

這位華太乙長得唇紅齒白,雙眉又細(xì)又長,用我同鄉(xiāng)蒲松齡的話來形容,算是“宛若好女”,一襲玄青色道袍穿在身上,越顯得倜儻脫俗。感覺他這樣的人該在松間磐石上與仙人對奕,而不是蹲在沙灘上走什么五虎,并且他還不時地悔棋,把程天佩吃掉的子兒拿回去重走。程天佩倒是頗有大將風(fēng)度,他把棉袍掀到膝蓋上面,滿不在乎地瞅著棋盤,說看好了看好了,然后突然把華太乙剛拿回去的子兒再吃掉。輸過幾盤之后,華太乙推托說下不好五虎,程天佩不客氣地說象棋你行么,還不照樣是手下敗將!華太乙又說到圍棋?!澳阏f圍棋干什么!”程天佩使起性來咄咄逼人,“就沖你下五虎這點(diǎn)勁頭,圍棋也好不到哪去?!比A太乙顯然是秀才見了兵,站起來拍著道袍告辭。

程天佩去船艙里拿出幾個小皮箱子,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船艙里還有一個人,那人跟程天佩一起出來,手里拎著一個成色很好的公事皮包。程天佩仿佛不放過任何耍排場的機(jī)會,又頗為練達(dá)地給我們介紹,說這是老景,外地的朋友,也是做生意的。老景(也許是老秦,我沒聽清楚)過來跟我握手,說很高興認(rèn)識你。那人北滿口音,矮墩墩的個子,黝黑的皮膚,長得慈眉善目,看起來像個藥鋪伙計?;蛟S由于在此時此地碰見,我總覺得他不是做正路生意的,本來要跟他聊一聊,但程天佩橫著插進(jìn)來,說老李你回屋休息吧,我送送客人。然后他們一人拿了兩個小皮箱子走了。

船艙里還是原樣,只是我的鋪上多了一床被子。我把床鋪整理了一下,然后躺下來看書,說是看書,其實(shí)我連手里拿了一本什么書都不知道。不能再滯留下去了,必須馬上做出決定,去任何什么地方。我現(xiàn)在唯一可以依賴的就是那點(diǎn)土豆,其實(shí)那點(diǎn)土豆早就成了某種憑借,僅僅是我和程天佩搭伙的一種資格,盡管程天佩總是用夸張的語氣稱贊土豆,但我心里再清楚不過,小家伙給我留著面子,我不能厚著臉皮讓一個孩子供我飯吃。晃動的書頁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我不停地翻著書頁,仿佛要從那里找一扇門走進(jìn)去。后來我走出船艙,在海邊來回走著。西面岬角下有一些散落的大石頭,我揀了幾塊推擲到海里,登上岬角,俯視著海浪一排排涌過來,再退下去。我想我就像家里那兩匹馬,你得讓它們拉車或者犁地,閑得久了它們會因能量的積聚而刨槽??油莸胤降牟菀呀?jīng)泛綠,在子午山,這時候已經(jīng)鋤完了頭遍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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