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驚奇的是，姚姚從小目睹著男女之間的恩怨成長，可是，當(dāng)她長大，她還能夠這樣熱切地勇敢地表達(dá)自己，她還能夠這樣懇切地渴望著感情的安慰，她的心實在比我想象的要堅強多了。也許姚姚這樣的人，是太需要感情，需要知道有人愛自己，自己也可以熱烈地愛上一個人。在一個人青春期的時候，想要愛的念頭，常常要比什么別的都強烈。想要愛上人的念頭，會像開鍋的牛奶一樣，在一分鐘里面升高，“噗”地漫出牛奶鍋，不可收拾。

姚姚也曾經(jīng)有了這樣的一天。

“那個男生長得說不上好看，在我記憶里是瘦小的，白白的，但很摩登的，騎著很好的自行車來上學(xué)。他的鋼琴專業(yè)很好，但不要求進(jìn)步，什么事都是無所謂的樣子，也從來不爭取入團，好像跟同學(xué)也不常常來往的。我的印象里，他就是個出身不好的小開。你知道小開的意思吧？”仲婉問。

“就是資本家的兒子?！蔽艺f，“那種頭發(fā)梳得光光的，講究衣著的，懂得享受的，一眼讓人看出家庭背景非常不紅色的男孩子，有一點點格格不入的遺少氣味?！?/p>

仲婉高聲地笑了：“你說得有一點像。我的印象里，他很像一個紈绔子弟，干什么都是吊兒郎當(dāng)?shù)模筮M(jìn)步的同學(xué)不怎么來往，所以我不怎么了解他?！?/p>

“但是他的琴好。”我說。

“那時候，專業(yè)好在學(xué)校有面子，可出身不好光功課好的同學(xué)也沒什么前途，因為上大學(xué)是要看家庭出身的。工農(nóng)家庭的孩子，專業(yè)不好，也可以保送到本科，一般家庭背景的孩子，除非你的專業(yè)很過硬。而家庭出身有問題的人，功課再好也沒用。他的前途很有限，大概這也是他吊兒郎當(dāng)?shù)脑虬?。我猜想?！敝偻裾f。

原來姚姚第一個喜歡上的，是這樣一個男孩子。

“當(dāng)時上海是有這樣一小群男生，家庭出身不好，知道自己將來的前途有限，可是拼命讀書。我也是那樣的男生?！奔s伯說，“我們這樣的人，從來不和團員來往的，連話都不說。其實心里是有點看不起他們，認(rèn)為他們這種人，功課學(xué)不好，所以別的事情上那么起勁，真本事一點沒有。我們這樣的人，就算是不要求進(jìn)步的吧，在功課上和進(jìn)步的人較勁。其實心里知道自己不會有什么前途，可在功課上還是一定要贏過他們團員。上勞動課，政治課，都不起勁，有時就逃課，大家騎著自行車就出去了。那時候，我們有自己的一套玩法，聽捷克來的爵士音樂，打拳擊，騎英國自行車，讀世界名著。”

這么說，也算是那個時代小小的異類少年吧。

“你們就是那種上海老克拉呀?！蔽艺f。

約伯不置可否地笑。

姚姚的專業(yè)成績很一般，可是家庭背景比那個男生要紅色一點。毛澤東一次又一次的接見，讓她的媽媽在1957年上海電影制片廠已經(jīng)內(nèi)定好了的右派名單里消失。據(jù)說，上官云珠被解脫以后，另一個同事就頂了她的右派名額。在宣布以后，那個同事很快被送到青海勞改農(nóng)場去了，就像約伯的姐姐一樣。而過了不久，上官云珠跟著中國電影代表團出國參加電影節(jié)，要是有外國同行來訪，她也總是被通知參加接待。那在六十年代封鎖國門，普通老百姓根本不能和外國人有任何接觸的情形下，這是至高無上的信任和榮譽。那是上官云珠的好時候，她從國外給姚姚帶回了一尊象牙雕刻的小象，給燈燈帶回的是當(dāng)時最時興的彩色塑料旅行杯，那是一個扁扁的圓盒子，里面有五個大小不一的塑料圓環(huán)，像中國盒子一樣套著，把它們拉出來，就成了杯子。要是盛了熱水，杯子就在水里散發(fā)出塑料淡淡的刺鼻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