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fēng)吹嗩吶聲(5)

爸爸爸 作者:韓少功


“聾子你知道個屁呵?!贝箨爼浲f不清,用再多的手勢也說不清欠錢戶與進錢戶的關(guān)系,說不清隊上如何窮到要拆屋的原因。何況眼下不論人們說什么,都是對牛彈琴。只要有人靠近樓梯,只要有人要上屋,啞巴都會惡狠狠地伸出一個小指頭,朝前一點一點的,點出憤怒和蔑視。

很多人來得不大情愿,看見終于有人頂上了,也樂得順水推舟,或陰或陽地敲起了邊鼓:我看也是莫拆算了。是呵是呵,春不出谷,冬不拆屋,手莫下狠了呵。沒聽老班子說么?積一分德,勝燒十年香呢……他們這樣說著,說得德成有點著急,冷笑一聲:“不拆也要得。哪個想把事做絕呢?只要干部口袋里摳得出票子來,我來蓋屋都愿意。我吃人飯,下牛力,做一年,幾張血汗票子是要的?!?/p>

“是啰是啰,我是等錢用,初五要砍肉接木匠……”有人接應(yīng)他。

人多口雜,明顯分成了兩派,拖成了一個僵局。書記有點面子上掛不住,拿出哨子猛吹一聲,“鬧什么鬧?你們是書記還是我是書記?聽好了:今天三老倌同意是拆,他不同意也是拆。你們哪個不想動手,就替三老倌交錢!”

隊長不敢違令,上前拍拍啞巴的肩,指指書記,又指指手腕——意思是此事非同小可,是戴手表的干部有命令哩。

啞巴指指手腕,不大相信的樣子。

隊長再次指了指手腕。

啞巴怔住了,臉一直紅到脖子,絕望地咕噥兩聲,腳一跺,走了。

“喂,喂,豬樣的家伙,”德成臉上有了豬肝色,追上去大喊,“你到哪里去?這么多磚要老子一個人挑么?”

啞巴橫了他一眼,還是氣呼呼地走出地坪,他不知從哪里冒出臭脾氣,把兩只箢箕狠狠摔出去,一只落到水溝里,另一只落在秧田里。扁擔(dān)也被他摔出去了,投槍一般射向茅草叢。這一天,他什么也不干,一反常態(tài)地回到家里蒙頭大睡,連二香來問話也不答理。

中午,德成氣咻咻地回家,闖進他的房間,掀開蚊帳門,猛揭被子:“攤你娘的尸,下午跟老子擔(dān)磚去!”

啞巴跳起來橫他一眼,坐到另一頭,擺弄自己的嗩吶。

“聽見沒有?”德成一把奪過嗩吶,“擔(dān)磚,擔(dān)磚!”又做了挑擔(dān)的動作。

啞巴翻了個白眼,拉過藍印花被子又蒙住了頭。

“好,你有萬貫家財?你吃國家糧當(dāng)了干部?你舞著擂槌上天了是吧?好,你狠,你能,你莫想吃老子的飯!”

德成這些天的火氣特別大。

直到天色漸暗,啞巴還空著肚子。這是第幾次被哥哥奪了飯碗呢?記不清了。以前啞巴給別人幫忙回來,只要做得過于賣力,就總是要被哥哥責(zé)罵和奪飯碗。那時的啞巴就到山上去,煨一窩板栗,或到地里摘一個菜瓜。

可現(xiàn)在那些東西也沒有了。他提著嗩吶,無精打采地在村里游轉(zhuǎn)。他想到隊長家里去看看,說不定可以混來一口兩口?但他遠遠瞄了一眼,見隊長家的婆娘在塘邊刮鼎鍋——把他最后一點希望刮沒了。他看得出那一家的口糧也很緊。

他只得想想豬場里喂豬的紅薯。經(jīng)過他的偵察,喂豬的大嫂已回家去吃飯,豬場大門的一把舊鎖也只防得君子。他一擰,讓鎖歪了脖子,走進門去在潲筐里翻了翻,果然找到幾條紅薯,袖口三揩兩抹,紅薯已經(jīng)入了嘴。

“假積極,偷紅薯!假積極,偷紅薯……”

幾個也是為紅薯而來的小把戲發(fā)現(xiàn)了他,一齊拍手大叫,及時展開了報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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