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望茅草地(13)

爸爸爸 作者:韓少功


這天晚上,猴子突然來告訴我,說小雨來找我,在老地方等我。

“找我干什么?我要睡覺了?!逼鋵嵨倚睦镆堰诉颂?。

“你就這樣對待婦女?就沒有一點憐香惜玉之情?”

“你討打么?”

事情有點可笑。她父親的號令槍一響,她就開始起跑了,要完成愛情指標了,最近又是找我借書又是向我討教什么,但我一想到號令槍反而腿軟。

我還是去了,看見她消瘦的身體,還有稍顯突出的顴骨。她似乎沒什么事,只是說說她去參加州團代會的感受,說茅草地對比兄弟農(nóng)場的差距,什么三個“不如”,四個“不一樣”,五個“沒想到”……說到興致勃勃之際,差一點嚇得我抱頭就跑。我的團代會大代表,居然要在花前月下給我再上一堂團課!

“你還沒說完?”我伸了個懶腰,噴出哈欠。

“你累了?那……去休息吧?!?/p>

“再見?!?/p>

我向宿舍走去,但剛起步就聽到她嗚嗚嗚,回頭一看,是她捂住了臉。天邊一道閃電,亮一下又趕緊藏進云里。山坡上有幾堆沒有燒盡的火土灰,發(fā)出忽明忽暗的紅色。螢火蟲在游動,有時撲到了我的臉上。

她一直哭著,哭得背脊劇烈地起伏,一拳拳捶打著桑樹干?!澳阒牢艺夷闶菫槭裁矗忝髅髦牢乙夷恪?/p>

“為什么事?”

“你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

“你裝蒜!裝蒜!”

“不就是場部墻報的事?你已經(jīng)說過了……”

她失神地睜大眼:“不,你就沒聽說?就沒聽說那個姓袁的……”

我當然聽說了,知道有個姓袁的轉(zhuǎn)業(yè)兵在向她求婚,還知道媒人是一位場黨委委員,州里某領(lǐng)導的親戚。我得抓住機會表現(xiàn)一下清高和大度。我用一種特別誠懇的腔調(diào),夸獎那個姓袁的——他嘛,相貌,才干,家庭背景,各方面都好,一定有遠大前途……我說得自己全身暗顫。

她眼睛越睜越大,眸子里透出驚訝、失望以及憤怒。五秒、十秒、十五秒……我們在對視中交流著一切詢問、回答以及傾訴——這里面包含著多少詞匯和語法!要是在兩年以前,我一定會抓住她大聲說:跟我走吧,你什么也不要問,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怕??晌乙呀?jīng)是兩年后的我了。我已經(jīng)沒有勇氣向一位團干部,向一位老革命的孝順女兒,伸出自己的手。

“你,回去吧……”我費了很大的勁把這句話說完。

“你說完了?”

“好困呀……”我假裝再噴出一個哈欠。

“你——你去死!”她一咬嘴唇,扭頭跑了,消逝在一道閃電里。

美麗的小雨就這樣去了。她的心我明白了,我的心她也該明白了吧。她走了,沒有告別,只有暗夜里的放聲詛咒“你去死——”。

十五

小雨最終死于一次燒荒,一同遇難的還有三女一男。最可悲的是,場長對這次事故負有重大責任。他不知道南線隔離帶還沒砍好,倉促下令按時點火。結(jié)果沒料到風勢突然轉(zhuǎn)強,荒火呼啦啦輕易越過了隔離帶,撲向林木豐茂的另一片山坡,也撲向了前來打火的一些青年……

各個工區(qū)幾天來死一般寂靜,食堂里總是剩下很多飯菜,沒法讓人咽下去。連油嘴滑舌的猴子也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嚎啕大哭,撲到我身上,在我肩頭狠狠咬了一口。我后來才知道,他也一直暗暗喜歡小雨,在夢中還喊出她的名字。

可憐的朋友。我沒有同他說什么,也流不出淚來。悲傷使我反常地平靜,只是獨自朝外面走去。前面是蒙蒙細雨,亮滑滑的路。我不知道哪里是她走過的路,哪里是她鋤過的地,眼下到哪里還能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小辮子和寬大光潔的額頭。說起來,我算不上她的什么人,只是幾頁詩撕碎了,雪片般飄落甘溪——這是關(guān)于她的詩,最終應(yīng)該交還給她。我希望它變成白色的蝴蝶,去追趕匆匆離去的身影;或者變成白色的玫瑰,永遠開放在一個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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