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海(3)

親愛的日子 作者:何立偉


還有一位上海女孩閻平,她家里條件非常好,自己亦不錯,研究生畢業(yè)后在家里呆了半年,因她新婚丈夫在摩托羅拉上??偛慨敻吖埽f你不要出去做事,我養(yǎng)著你。但她還是出來了。應聘時她說我不談條件,我只是想要一份自己想做的工作。我看她模樣很嬌弱,始有擔心。沒承想她做起事來卻極是投入,積極負責,完全沒有我想象中上海女孩子發(fā)嗲嬌氣模樣。這女孩子視野極開闊,事事關心,興趣極廣。不久她丈夫調(diào)到美國總部,之后一年許,便發(fā)生婚變。但她卻以沒命地工作平衡自己。只我們到錢柜去唱歌,她不唱,獨坐一隅,神情有些渙散。她只是默默承受了內(nèi)心的苦楚,并不拿灰色的情緒來影響別人。因她干事極出色,我便提了她來擔執(zhí)行副主編。我離開上海后,她被香港一家文化時尚刊物挖去做了主編。但沒過多久,她亦去了美國。因一位從小愛慕她的男孩子在美國學音樂,回國探親時與她邂逅,于是爆發(fā)戀情。她后來跟那男孩生了兩個寶貝,每年春節(jié)大年初一皆要給我打一個電話。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笑意,看來她是生活得相當幸福的。

我前年到上海時,原來編輯部的幾位年輕人相約了請我來吃飯。美編金辰現(xiàn)在徐家匯開了家設計公司,手下有十來個人,業(yè)務發(fā)展很好。雜志改版之初,他那時在《時尚》做見習美編,我們?nèi)ケ本┌阉趤?,讓他一開始就做美術總監(jiān),給了他一個舞臺。他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畢業(yè)的,對版式同封面有自己的見地。我很尊重他,一般不干涉他的設計。他把我們的刊物做得有外刊風格,亦就是很洋氣。沒事時他就在電腦里畫汽車模型。因他是一個車迷。他同閻平亦是影迷。他們的隔斷上皆貼滿了好萊塢大牌明星的劇照。他喜歡烏曼,閻平喜歡皮特。我們一起去看《拯救大兵瑞恩》和《細細紅線》,在大光明電影院。

還有一位王登勇是負責“大公司”欄目的。他幾年后亦跳槽做了一家投資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他來編輯部時剛剛研究生畢業(yè),為了培養(yǎng)自己的白領趣味,每天中午在樓下餐廳吃完飯以后要泡一杯咖啡慢慢品酌。外企開媒體見面會,他便要爭取去,用流利的英文站起來提問。是他最先想到,我們的刊物要用《財富》五百強公司的CEO來做封面,以示同其他財經(jīng)類雜志的區(qū)別,并凸顯我們“環(huán)球企業(yè)”的定位。

還有個小沈,在我們樓上一家郵購公司當項目經(jīng)理,是一位漂亮的姑娘。他們公司有個產(chǎn)品展示間,正在我們那一層樓,她常帶客戶下來參觀,路過我們的辦公區(qū),她很奇怪,這幢寫字樓里皆是國內(nèi)外商業(yè)機構,為何冒出來一個雜志社了?就好奇進來看,發(fā)現(xiàn)盧紅是她鄰居,結果便常來坐。小沈很能干,亦文靜可愛。她對我們的工作懷著一種莫名的敬意。有一回她要出一本產(chǎn)品名錄,請我?guī)退谇懊鎸憥拙湓?。我說你坐一下,立等可取。于是兩支煙工夫就給她寫了。她一看,欣喜異常,連連地稱好。第二天在樓下食堂吃飯時遇到我又繼續(xù)夸贊,并說她給他們公司的人看了,都說寫得好??渫炅酥笏龁栁?,能不能到你住的地方去玩?從此她每到周末便到桂平路我租的一套小公寓里來玩。我們一起看影碟,聽音樂,或者一同出去吃一頓飯,飯后又去泡一陣吧。過了些時候,她告訴說他們公司的人對我們的關系有議論。我問她你怕不怕。她搖著頭說,不怕。你呢?我說你都不怕,我就更不怕了。小沈是那種純潔得讓你無法產(chǎn)生邪念的姑娘。她是四川人,只身呆在上海。她喜歡這個城市。我問她為何不找男朋友。她低眉一笑,道,找不到呀。我離開上海的第二年,她終于找了個男友,結婚之后雙雙去了美國。我們亦失去了聯(lián)系。我倒是常常懷念她給我?guī)淼钠届o的歡樂,以及那種極衛(wèi)生的友誼。

這些年輕人,他們構成了我那一年里在上海生活充實而多姿多彩的內(nèi)容。有時候我想,若無這些年輕人的激越奔放的青春,若無他們的希望、夢想、愛情以及腳踏實地的奮發(fā)努力,上海哪里來的勃勃生機同光鮮亮麗!

我住桂平路那一年棉棉亦租住在桂平路。那時她尚未成為“美女作家”,亦未寫成小說《糖》,且單身快活,喜歡晚上出門泡吧。棉花俱樂部就是她帶我去的,因她曾在這里做過DJ。同去的還有趙波,那時還是吳亮的老婆。把棉棉稱為“美女”,不知是誰的標準。棉棉長得可不敢怎么恭維。趙波倒是有種吳越女子的清麗嬌白。她二人常在一起,讓人覺得反差很大。她們在酒吧里是很“鬧”的。尤其棉棉,喝了酒之后率性張揚,目光焰焰地盯著一個小號手看。那小號手二十出頭,還是上海音樂學院的學生,但長得體格健壯,一件T恤,一條牛仔褲,英氣逼人。棉棉說,看啦,那小伙子多性感啦!干了杯之后,忽然拍我肩膀一把,道,老何,我要帶你到上海最糜爛的地方去!她的舌頭有點大了。回去的時候,我說我送你們。這才曉得,原來她亦是住在桂平路上。她把自己的租住地做了間音樂工作室。她是那種天生搞藝術的人。沖動、激情、野心、敏感、暴冷暴熱,集于一身。但她相當透明。一切在上海的喜怒哀樂全部是寫在了臉上的。到后來,這一切亦全部是寫在了她的小說里。

上海還有個好人謝春彥。他是陳村的朋友,畫家,常給陳村的文章配漫畫化的水墨插圖。他喜歡請朋友吃飯喝酒。人到齊后,他走進包廂來,左右胳膊下皆夾了酒,是個極豪爽又極可愛的人。留著魯迅式的胡子,風度翩翩。有回他帶我去一個懷舊酒吧,是他一位畫家朋友開的。里頭的一切裝飾皆是三四十年代的老上海風格。手搖唱機、西洋片、老家具、洗臉架,擺滿各處。樓下還有處地方做陶塑。那回去了一些上海的藝術家,做了個很大的花瓶,每個人在上頭簽下自己龍飛鳳舞的名字。老謝叫我也簽上。后來那陶瓶燒好了,一直擺在樓下的一張舊桌子上。我?guī)∩蛞嗳ミ^一回,在瓶子上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我離開上海,后雖是去過很多回,但一直沒再去過那個酒吧。不知那陶瓶還在不在。那上頭,有我留給上海的一點印跡。與此相關的,則是一堆雞零狗碎但溫馨愉快的回憶。

我相信,有回憶的人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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