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知青們的狂熱勁兒被這部早就想看的電影煽起來了,他們聚到食堂里用筷子敲打著飯缽,在李占河裝模裝樣兒的指揮下,合唱著起《賣花姑娘》的主題歌:“賣花喲,賣花喲,花兒紅,花兒香…離開祖國的親人們,何時才能夠感到溫暖……”知青們嗓門七高八低,有的唱,有的吼,有的記不住歌詞現(xiàn)胡編,跑調(diào)都能跑到西北天去了。
看過這部電影的兔子,也活躍了起來。他模仿電影里那個大學(xué)生演給大家看:“當(dāng)今世界,天上有飛機(jī),地上有汽車,而我們的王公大人還騎著小毛驢……”
食堂里這么熱鬧,帥子卻沒有露面,他一個人躲在屋子里,趴在炕上正給父母寫信:“爸爸媽媽,你們好。好久沒給你們寫信了,因?yàn)閷?shí)在沒有什么可寫的。生活還像往常一樣,太陽還是上山落山,滿眼還是雞鴨鵝狗,不過今天終于有點(diǎn)兒新鮮東西了,一是我們月亮灣今晚放映朝鮮故事片《賣花姑娘》;二呢,我認(rèn)識了一個像我死去的姐姐一樣漂亮善良的農(nóng)村姑娘,她叫牛鮮花,是我們月亮灣大隊的隊長……”
沒有看見帥子的劉青,從食堂里跑來找他。進(jìn)屋見他在寫東西,隨口問道:“你怎么沒去?忙著給哪個狐貍精寫情書?!?/p>
“胡說些什么!給我爸我媽寫封信,也不知他們怎么樣了?!?/p>
“哎,大龐被牛鮮花叫去后,回來掉了魂兒似的,怎么回事???”
“誰知道呢,口風(fēng)緊得很。”帥子手里的筆停下了,“直說有人陷害他,還和我較了回勁。”
“到底怎么回事?趙春麗對我也直翻白眼兒。不管怎么說,牛鮮花對你是挺夠意思的?!闭f著劉青坐到了炕沿上。
“絕對夠意思?!?/p>
劉青盯著帥子自言自語道:“奇了怪了,送禮不要,可處處護(hù)著你,她圖的是什么呢?”
失魂落魄的大龐也沒在食堂,他被趙春麗約到了沒人的草垛子那邊。趙春麗看著大龐神不守舍的樣子,不解地問道:“事情都過去了,你還憂慮什么?”
大龐擔(dān)起頭,一臉愁容,擔(dān)心的問趙春麗,你說牛隊長真的會放過我?不是緩兵之計?趙春麗想了想說,你是郝書記樹立的典型,他這是打狗看主面?!?/p>
“嗯,有一定的道理。”大龐點(diǎn)了點(diǎn)頭,“其實(shí)我真的很冤枉。這件事是誰干的?帥子?不可能吧,我對他小心了又小心。我剛才試探了他一下,挺有種的。不會是劉青吧?”
“劉青?不可能,她沒那么多心眼兒?!?/p>
“能是誰?還是帥子?”他皺了好半天眉頭,恨恨地說,“肯定是他,我饒不了他!”
“算了,管他誰的,以后小心點(diǎn)就是了?!?/p>
大龐站了起來,來回地走著,惱怒地說:“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
“得了吧,跟牛鮮花硬頂?別忘了,咱有把柄在他手里掐著呢。”
“咱那是作風(fēng)問題,帥子可是政治問題?!?/p>
“拉倒吧,那樣的事傳出去臭遍天!你別看帥子出過事,挨過整,不臭。我可告訴你,這件事你忍也得忍,不忍也得忍,要是把我也扯進(jìn)去,我就告你強(qiáng)奸!”趙春麗說完轉(zhuǎn)身氣哼哼地走了。
大龐愣了,驚愕地看著趙春麗的背影。
真讓郝支書說對了,傍晚的時候,起了風(fēng),冷得天地都凍到一塊兒去了。即便是這樣,當(dāng)晚的電影還是在村小學(xué)的操場上如期放映。不但是月亮灣的人全來了,附近方圓二三十里的村子和青年點(diǎn)的人也都來了,人多得都溢出了操場。
當(dāng)《賣花姑娘》演到高潮的時候,操場里一片哭聲。平時板著臉,背著半自動步槍在操場上維持秩序的石虎子,也是哭得淚流滿面。
在石虎子旁邊坐著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哭得比他還兇,一邊哭著一邊叨念著:“可憐的閨女,你可怎么活呀……”哭著哭著一口氣沒提上來,竟然背過氣去。眾人趕緊把老太太扶起來,往家里送。
風(fēng)這時越刮越大,不停地來回鼓蕩著兜風(fēng)的銀幕,拴在樹上的繩子不知什么時候松開了了,“呼啦”一聲,銀幕飄向空中,忽忽悠悠讓風(fēng)吹走了。
操場上頓時發(fā)出一片驚呼聲,正看得入迷的郝支書急眼了,站了起來大吼了一聲:“快給我追!”
他不喊還好,這一喊,大家起身一窩蜂跑去追銀幕。人多天黑,有人成片地跌倒,倒下的人又被后面的人踩踏,發(fā)出鬼哭狼嚎的慘叫聲。
石虎子趕緊大喊:“不要亂!不要亂!”但他的聲音被比他高幾十倍的哭叫聲淹沒了,沒人聽見他喊的話,操場里頓時秩序大亂。
論跑得快的,還是帥子這幫知青們。他們在雪地里一跌一滑追出了老遠(yuǎn),才好不容易把銀幕追上。眾人回來途中,遇上了鄰村山口大隊的一大群人。他們不由分說,上去就搶銀幕,帥子等人忙緊緊攥住不肯松手。雙方正在僵持著,郝支書和牛鮮花跑了過來。
“怎么回事?”郝支書哭喪著臉問帶頭搶銀幕的山口大隊支書。
“怎么回事?我們是來接放映隊的?!鄙娇诖箨犞f,“你們村子演完了,輪到我們村子演。我們?nèi)嗽缍嫉烬R了,都等不及了?!?/p>
牛鮮花說:“你們快松手,我們還沒有放映完呢?!?/p>
山口大隊的村民們開始起哄:“你們演沒演完我們不管,我們演的時間到了?!?/p>
“話不能這么說。”郝支書說,“你們總不能讓我們看一半吧?”山口大隊支書猛地?fù)屃艘话雁y幕說:“這不怨我們,怨你們銀幕拴得不牢?!?/p>
“誰想到風(fēng)這么大?這是天災(zāi)!”郝支書辯解道?!拔覀儾还芴鞛?zāi)地災(zāi),該輪到我們就是我們,誰說也不行!”山口大隊支隊說著一揮手,示意村民們動手搶銀幕。
帥子等人拽住銀幕就是不松手。兩個支書擰巴上了,各自指揮著本大隊的人馬,像“拔河”賽一樣搶拽著銀幕。
帥子喊起了號子:“學(xué)大寨,趕大寨,大寨紅花遍地開;戰(zhàn)天又斗地,三戰(zhàn)狼窩掌,賣花姑娘不能走,不達(dá)目的不罷休……”
對方也不甘示弱,有人也喊起了號子鼓足了勁兒用力搶。突然,“哧啦”一聲,銀幕被拽撕成兩截,大家都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邊搶得了一截。
郝支書等人氣哼哼地拿著爭來的半截銀幕,回到了操場。大家見電影看不成了,都掃興地罵罵咧咧地走了。最后操場上只剩下牛鮮花一個人。她彎腰撿著剛才混亂時,眾人踩踏掉的鞋子,一會兒的工夫就撿滿了幾大籮筐。牛鮮花撿累了,疲憊坐在了一塊磚頭上,低著頭在發(fā)呆。
突然遠(yuǎn)處傳來了響聲,把牛鮮花嚇了一跳。她趕緊扭頭朝聲響處看去,只見帥子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也拖著一個籮筐,不時彎腰在撿鞋子。
“帥子,不撿了,過來坐會兒吧?!迸ur花招呼道。
帥子走了過來,坐在了牛鮮花身旁。兩人心灰意冷地默默對視了許久,一句話也沒說。
幸虧他倆沒做什么,兩人正被人盯著呢。石虎子藏在操場一角的樹后面,劉青躲在緊鄰操場的柴禾垛里。兩雙含著情帶著恨的眼睛,在暗處死死地盯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