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候,城郊的陽泉酒肆,月晦。
油燈昏暗,把隱隱綽綽的人影投在板壁上。
板壁被油煙熏得漆黑,薄薄的手指一捅就能對穿。桌子上厚厚的一層油膩,手摸上去像是要粘住。惟一一盞桐油的小燈被罩在竹籠子里,懸在半空。
板壁外傳來了風聲,風在樹梢間掠過,帶著隱隱的嘯聲。風從門縫里瀉進絲絲縷縷,燈光忽明忽滅,飄忽不定。
這是南淮城邊的小鋪子,靠近富商褚氏的林場,外面是一眼望不盡的松杉林。伐木的勞力每天回城都從小道邊過,于是有了這樣一個簡陋的小鋪子。夜深,鋪子里只剩下最后一桌客人,沒有一個人說話,靜得發(fā)寒。
“金銀不是問題,我們只要那柄劍的下落?!?/p>
長桌一側(cè),領頭的人打破了沉默。他把沉重的盒子推向了另一側(cè),盒蓋彈開,碼得整整齊齊的都是純金錠子,錠子上打了桉葉的烙印。那是宛州商會江氏鑄造的金錠,有人說比帝都的鑄錢都管用?;始业慕饚炖锊氐囊膊皇谴筘方疸?,而是這些足色的金錠。
黃金的反光似乎晃著了對面人的眼,她輕輕地笑著側(cè)過臉去,以手遮眉,指上一點翡翠在燈下透著華麗的深碧色。
在這種小鋪子里有這樣的一個女人,是件令人驚異的事情。油燈的微光被竹籠割裂了,投在她裸露的肌膚上,令人想起那些絕艷而斑駁的古畫。女人一身淺紫色的裙衣,精致華貴,裸露的雙肩和胳膊上,膚色瑩白得令人目眩,四五個藍晶的鐲子套在一起,叮叮當當?shù)刈黜憽?/p>
“這么高的價格,買一柄劍的下落?你們真的不后悔?”她捂著嘴吃吃地笑,豐盈的唇上殘留著沒有卸去的妝彩,嫣紅的膏子中分明是混了金粉,透出一股奢靡的艷。
“這個你不用多問,”對面領頭的人皺了皺眉,聲音里透著冷厲,“你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外面就有一輛馬車,我們今夜就送你離開南淮,帶著這盒黃金。從今以后,南淮的事情跟你再沒有關系?!?/p>
桌子的一側(cè)是孤身的女人,另一側(cè)卻是整整齊齊的戎裝武士。他們披著燙了金邊的牛皮束身甲,手工精湛,腰間帶了長刀,一色的暗紅色大氅,高高的立領半遮住他們的臉。那些臉一樣的瘦削,皮膚深褐。溫暖的燈火映在他們的眼睛里,就驟然變得冷厲起來。都是些二十多歲的精壯男子,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女人半裸的胸口。他們的目光不斷地巡視著周圍,像是些窺探獵物的蛇。
這也是絕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小鋪子里的人。
“各位大人別急,我說我知道的,”女人戀戀地在金錠上撫摩了一陣,“你們看看值不值這個價。但是……我說了你們可也得說,我還不清楚你們的來歷呢。把這個消息賣出去,就算我離開南淮,也未必真的能從國主眼皮下跑掉。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得罪了堂堂的帝朝公卿,廷尉府一道通緝令,就算我逃到天邊,誰能保證不被抓回來?這盒子黃金,怕不是給我陪葬的吧?”
“你說出來,我們自然會保護你的安全,我們也不希望百里國主把你從千里外再抓回來。我能相信你不出賣我們么?”首領冷笑。
“呵呵呵呵……”女人也跟他一起笑。
“何必那么麻煩?我倒是聽過滅口一說呢!”女人忽地又不笑了。
首領臉上的笑容忽地消失,他一翻眼,目光就由窺探的蛇變成了兇狠的毒牙,死死盯住女人明媚的雙瞳。
“哀帝八年的冬天,幽長吉從瀾州南下,取道墨離郡,從飛云浦穿過殤陽關的封鎖,來到宛州,帝都廷尉一共有三百二十七人奉命劫殺他,而幽長吉孤身一人。我整理宮內(nèi)的書札,有一封來自天啟的密信,沒有署名,請百里國主協(xié)助捕殺幽長吉。因為幽長吉,是迄今所知的最后一個天驅(qū)武士首領,天驅(qū)們稱他為大宗主?!?/p>
女人完全不在意對面森冷的目光,玩弄著自己的長鬢,悠然地說了起來,像是講一個坊間說唱的故事??墒沁@個故事一開始,所有武士都屏住了呼吸,首領漆黑的眉鋒也跳了跳。
“幽長吉所持的行牒是晉北國所頒發(fā)的,行牒上他的名字叫謝灃,城門外的行署有他入城的記錄,那是十二月的九日,他所攜的物品中包括長刀一口和重劍一柄,都記錄在行牒上。不過是三天后,帝都廷尉全部進入南淮,而當日夜里在紫梁街的瞑龍驛館,有一場惡殺,后來收尸的時候共計三十多個死人,里面沒有幽長吉。其實,死的都是帝都的廷尉,只不過帝都的公卿們不提,下唐的國主也不追究。事情就被壓了下去,從此再也沒有任何的記錄留下?!?/p>
“沒有記錄?”首領插了進來。
“行署沒有出城的記錄。無論是幽長吉或者謝灃,他就消失在南淮城里了,誰也不知他去哪里了,你要問的那柄劍也跟著他一起消失了?!?/p>
“消失了?”
“是啊,就這么沒了。這也沒什么稀罕,這里是南淮城,多的是人,少一個,誰都不會注意?!?/p>
女人咯咯輕笑起來,發(fā)間那支鳳凰銜珠的釵子輕輕地點頭,像一朵花在枝頭上輕顫。女人想笑就笑,完全不在乎桌子這邊的人,仿佛周圍是她獨自的舞臺,她是個自喜自悲的優(yōu)伶。首領的心里忽然頓了一下,不知怎么的,這個女人在笑,他卻覺出一股隱約的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