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層社會總是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他不合時宜地想。
“太讓人憤怒了,就像玩紙牌,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叫停?!彼f,“人和人開始互相敵對。印度錫克人打老恩德比,說他看他們的眼神奇怪。他是個可愛的老人……”她突然換了話題,“你怎么樣?我嘮叨了半天,都是無關緊要的事兒,你……”她的聲音低了。
“埃弗斯死了?!彼卮?,“不過你不認識他。炸彈爆炸的時候,他和我在一起?!?/p>
特露迪瞅著他,沒有表情?!澳阏f得對,我不認識他?!?/p>
“什么新聞我都想知道。你知道多少?”
“安吉莉娜說我們的情況不好。顯然,他們以為日本人從南邊進來,走海路。但他們是從北邊來的,輕而易舉突破了防線。外面的情況,真的很糟?!彼斑馈绷艘宦暎皠偛艁淼穆飞?,我看見垃圾堆上有一具尸體。到處都是,尸體、垃圾,到處都是。焚燒的味道,和我想象的地獄一模一樣。他們用竹竿抽打一個女人,然后拽著她的頭發(fā)走。她一半被拖著,一半是爬,慘叫的聲音,簡直像世界末日。她的皮膚一條條地撕裂下來……平時戴上月經(jīng)帶,這樣……你明白,要是士兵想……反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本地人和日本人都在搶劫,只要沒上鎖他們都又偷又搶……不管是什么。九龍到處都是這樣的人,殺氣騰騰的。我們正在考慮搬到酒店住,這樣我們就能見到人,了解一些信息。格洛斯特酒店已經(jīng)擠滿了人,不過我的老朋友迪莉婭?霍在淺水灣有間房間,她要去中國,說要是我們想要,就去住。我們可以和安吉莉娜一起住,你覺得呢?還有,美國俱樂部在外面搭了個棚子,人們就待在那兒。他們供給挺豐富的,我猜,美國人一向這樣。 大家都希望待在一起?!?/p>
“我估計這是個不錯的主意?!?/p>
“多米說,日本人占領全島,只是時間問題。他說沒關系?!?/p>
“希望如此。永遠的樂觀主義者?!?/p>
“我覺得他其實不在乎?!碧芈兜闲β暭鈪?,“他不過是想看看他站在哪邊而已。他正在加緊學日語?!?/p>
“你知道的,他在做的事兒很危險,一點也不可笑。”
“哦,真煩人!”特露迪走過來,坐到他身邊,“看來你的幽默感也受了重傷。多米和你我一樣,我們幸存下來了。他會好的。你什么時候能出院?”
“我覺得快了吧。我猜他們想讓我早點走呢,有的是人比我傷得重,我想?!?/p>
“但你現(xiàn)在能走了嗎?全好了?”
“我挺好的?!彼喍痰卣f,“不要擔心我。”
克拉克醫(yī)生不情愿地讓他出院了。
“如果不是因為特露迪,我不會讓你走的。我知道她會照顧你?!彼o威爾的腹部和膝蓋換了新繃帶。
特露迪坐在床角。
“還有一點,雖然不太重要?!彼f,“威爾在這里占的床位很寶貴。我和你站一邊,醫(yī)生。我做過兩星期護士,你還記得吧?”
醫(yī)生笑笑?!爱斎?,我怎么能忘記?”他的表情又嚴肅了,“特露迪,你每天都要給他換繃帶,每天必須用過氧化氫水溶液清洗皮膚和傷口,我讓護士幫你配好了。不管威爾怎么說,你都必須堅持這么做?!?/p>
特露迪點點頭。“我是一個可靠的、有效率的好榜樣?!?/p>
到了安吉莉娜家,他覺得自己狀態(tài)不錯,她卻仍然堅持讓他躺下。房間很亂,她的衣服從行李箱散落出來,扔在地板上。化妝品隨處可見,窗臺上、浴室里、床上。一串飛機模型從天花板上垂下來,木頭桌子上堆得高高的,全是學齡男孩的古怪東西。
“賈爾斯是我的教子,你知道吧?”
“我沒見過?!?/p>
“他一直在外頭上學?,F(xiàn)在把他送回英國了,住在弗雷德里克家?!?/p>
“哦?!贝巴馔高M來的一縷縷光線飄浮著灰塵。
“我不是病人。我能從這里到中環(huán)走個來回。”他說。
“別這么可笑,輕松一點。”
不過,他確實好多了。她也看見了。很快,他們就開始冒險出門,去看空蕩蕩的街道,關了門的商店。倉皇奔走的人們,從不東張西望,只死死盯著地面。
“到處都是搶劫,不計其數(shù)。大米開始限量配給。我在格洛斯特路看見警察朝天鳴槍,驅散人群。我真好奇子彈飛哪里去了,會不會掉下來,正好打中誰?有人這么死掉的嗎?”
“特露迪,親愛的,你總是在想這些沒人想的問題?!?/p>
“可能是個白癡會更好一點兒?!?/p>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
“不再像我們熟悉的城市了,對吧?”
“太無聊了?!彼麄兪譅渴只丶摇0布蚰仍诰平牙锟?,阿媽用青菜配腌豬肉和米飯做了頓簡單的晚餐。他們吃飯,喝淡而無味的茶,感覺到空氣中有種看不見的緊張?,F(xiàn)實層層逼近,包圍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