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那個被康丫說成戰(zhàn)斗機的大家伙,他說的炮是螺旋槳發(fā)動機,美國空軍的標識倒是清晰可見,我告訴他們:“C46是運輸機,這是駐華空軍特遣隊?!?/p>
迷龍亢奮得不行,“我們要上去嗎?屁股擱哪兒?得有個抓手的地兒吧?”
看這家伙的架勢是以為自己要坐在翅膀上了,但在他往那上邊蹦之前,押送兵忙不迭地把我們趕開了――那是連他們也不敢碰的禁忌。
我們在霧氣中攢行,已經(jīng)凍麻木了的神經(jīng)被現(xiàn)代工業(yè)的奇跡弄得又有點亢奮,“噠噠噠”“咚咚咚”的口頭模擬掃射和“烏滋空通”“噓-轟隆”這樣的模擬轟炸仍在我們中間層出不窮,我們實在已經(jīng)被日本人欺得太久了。
“我們要去打東京嗎?”阿譯驚恐而小心地問我,又帶了很多向往。
我瞧了他一眼,“上海都飛不到就沒油了?!?/p>
但是我在笑,那種笑并不全然是對阿譯的恥笑,我和其他人一樣興奮。
學生時我寫作文,論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為民族之魂魄,論到最后也夾七纏八沒搞清楚,論民族之血為石油,民族之骨為鋼鐵,民族之神經(jīng)為技術(shù)那部分倒是工整對仗,因為我父親就是早期留洋學機械的人。
虞嘯卿做軍火展示沒讓我覺得什么,因為近戰(zhàn)要拼我夾七纏八的魂魄,霧氣里的機群卻讓我亢奮,像是個沒腿的人接觸到生平第一條假肢。
我們中的很多人看著機側(cè)漆的那個裸體女人發(fā)呆,起反應的不僅是他們?nèi)鋭拥暮眍^,我們被帶到一邊,現(xiàn)在在霧氣中影影綽紳的是C46飛機龐大的屁股。
一個貌似是地勤管理的軍官匆匆跑過來,“脫!衣服都脫啦!”
“換新衣服啦!”“要換新衣服啦!”“發(fā)槍!”“對,還要發(fā)槍!”“娘的,我要花機關(guān)!”“花機關(guān)算什么?那個叫什么?”“燙媽生!對,燙媽生!”“癟犢子燙媽生,砸我一身瓦片?!薄白屇愠浜脻h?!蔽覀兣d奮地聒噪著,低語著,爭先恐后脫著衣服,脫掉褲子。
我擠向那個軍官,遞出我在破廟寫好的紙片,“長官,長官,能不能幫我寄封信?”
那家伙只是少尉,但對著我這中尉的架勢好像他是少將,“寄什么鬼信???”
我點頭, “就是鬼信。遺書。地址寫背面了。”
那家伙看了看我,算是接過去了,“你們是去打勝仗的。寄什么遺書?!?/p>
我點頭哈腰地回到人群中,看著那家伙把我的信隨手塞進了褲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幫寄。我脫下褲子后便露出大腿上包扎的繃帶,我退進了人群,把迷龍和康丫拉到我的身前,郝獸醫(yī)也好心地遮過來――但隨即我發(fā)現(xiàn),沒人管這種小事。于是我可以專心用褲頭上多出的一小截繩頭綁住我手上的磺胺藥瓶。
那個軍官在我們中間看也不看地走過,一邊在他的登記簿上劃拉著什么,他唯一關(guān)注到的是不辣仍背在肩上的漢陽造。
他喝道:“放下!背著槍干什么?”
不辣很不自信地囁嚅:“……打小東洋……”
“到地頭美國人派槍,英國人派衣服,背這塊廢鐵去干什么?放下!”
不辣很難割舍地把槍歸入脫了一地并被攏成一堆的那些破衣爛衫,其他幾個好容易保留了自己槍支的人有樣學樣,連要麻的刺刀,蛇屁股的菜刀也放了下來。
軍官對了隊列外我們看不清的幾個人影叫喚:“發(fā)吧!每人一個!”
“發(fā)裝備啦!”“排隊排隊!”我們自覺地站排了,亢奮地等著我們的新家伙。
然后便開始發(fā)了,人手一個,我們本來就更冷,現(xiàn)在更加冷,我們在霧氣中赤裸著或蒼白或臟污的軀體,很多人身上帶著暗紅色的新疤,我們發(fā)著抖,拿著我們新?lián)碛械?,并且替代了衣服和武器的東西――一個印著英文的紙袋。
我的腦子已經(jīng)被凍得有點木,我遲緩地念:“VOMITING BAGS(嘔吐袋)?”
“衣服呢?”“槍呢?”我們中間開始出現(xiàn)這樣的質(zhì)問,終于是有點兒抱怨了。
于是我們的軍官開始發(fā)怒,“聾了嗎?朽木!剛才說話你們在聽嗎?到地頭美國人發(fā)武器,英國人派衣服!就在那邊的機場!穿衣服帶槍干什么?”
我們中間最強烈的抱怨是來自不辣哀哀的聲音,“冷啊,長官。”
軍官挺起胸膛,掃視著我們這群瑟瑟縮縮的人,“我不冷嗎?這是上峰命令!國難當頭!委員長的早餐都已經(jīng)是一杯清水一塊餅干了!你們是裝備最精良的部隊,要想著為國內(nèi)抗戰(zhàn)的弟兄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