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已睡著了,久久不答。她也不再說話,臉依偎著他的胳膊,困倦上來,半醒半夢間,他卻深深地嘆口氣,拿手來撫著她的臉道:“你說這話,是覺得我薄幸嗎?”
她并不睜開眼,慢慢地說:“你若這般對她……將來有一天,保不定便會那么對我……”
他立刻翻身坐起,臉上已略有怒色。她卻仍閉著眼,小小臉龐如海棠盛開,只是眉心微蹙。他心里一軟,伸手撫上她的眉,嘆道:“我只告訴你,凡事……有果必有因。這里頭有你不知道的緣故,可我也不能當(dāng)著你的面說她的不是……”不知她聽到多少,嘴角含著微笑,鼻息均勻,已是睡熟了。
他低頭看她睡得香甜,一頭秀發(fā)如墨云般散落枕上,搖頭苦笑,伸手替她梳理,千絲萬縷在指間只是糾纏不清。連著半月奔波,本已困倦至極,卻被她一問,似走了困一般,再也睡不著了,索性披衣起床,悄悄走到門外。
月華里如含著露水,照著人家屋檐,淡淡微光似從瓦縫中透出。夜航船上掛著的小燈,如幾只極小的螢火蟲散落在河心,慢慢游走。是這樣清涼安靜的夜晚,他默默地立了半晌,突然輕輕一笑,自言自語道:“傻孩子,不替你自己想想,倒幫她打算……”
月光透過玉蘭樹照在欄桿上,斑駁陰影,明亮的地方卻并不像日光般刺目。只是注目久了,那冷光也似能灼燒眼睛一般。他緩緩閉目,只覺得這種灼燒般的感覺十分熟悉,仿佛能回溯到年少時某一天。
那日午后和暖,塾里的學(xué)生見老師不在,都三三兩兩偷著玩去了,剩他一個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溫課。窗外桑樹已結(jié)了椹果兒,枝繁葉茂。陽光從桑葉間漏進(jìn)來,落在書桌上,金色圓斑爍爍閃眼。
窗戶被拍得咚咚亂響,他扭頭去看,光線乍然從明到暗,眼前一陣暈眩,過了好幾秒才漸漸適應(yīng)。只見海安趴在窗臺上滿臉焦慮,見他回頭,拼命招手道:“祖蔭,你快幫忙去說說情吧,師母在抽打玉姐兒呢。”
他問清原委,搖頭笑道:“你也真是大膽,敢把玉鈿帶出去玩。”
海安微紅著臉嘆氣道:“她非要去城隍廟看戲,我被纏得不得已,這才領(lǐng)她去了。再說,總不能讓她一個人亂跑吧?!?/p>
他只答應(yīng)盡力試試。走到師母屋外時,聽那竹板子啪地抽下去,連他也不自禁打個寒戰(zhàn),正要出聲求情,卻聽師母似咬牙呵斥:“你就算跟人偷跑,也要撿個像模像樣的。趙海安家是開飯鋪的,閑了才來念兩天書,平時還要在家里幫廚。你被豬油蒙了心了,倒跟他跑 ”又是噼啪一聲抽下去,“現(xiàn)放著祖蔭這樣的家世人才,你倒不好好上心?若能嫁到陳家去……”
陽光里似有無數(shù)的金粉,直直地往眼里鉆,灼得人瞇起眼睛來,眼前一切都驟然變形。他不愿再聽下去,悄悄地退出來,海安正在外焦急地打轉(zhuǎn),一見到他喜不自勝,抓著他的胳膊道:“你可求上情了?”
他默默搖頭,皺眉道:“師母正在氣頭上,只怕越勸越火,不如讓她責(zé)罵幾句消氣?!焙0仓坏昧T了,卻仍不放心,紅著臉道:“以后再想帶著玉姐兒出去玩,只怕難如登天。祖蔭,你文章最好,幫我給玉姐兒……寫封信吧?!?/p>
他手里握著欄桿,不知不覺便攥緊了。想到此處如萬箭穿心,氣都喘不上來,抬手便往欄桿上重重一拍。欄桿嗡聲不絕,身后卻也響起????的聲音,回頭去看,雪櫻竟不知何時披衣出來。他皺眉道:“你不好好睡覺,又起來做什么?”
雪櫻并不答話,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他,眉目間頗有探詢之意:“你有心事?!?/p>
他不愿回答,仰頭看天上那一輪明月,半晌慢慢地道:“櫻兒,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我也不想讓你知道。你只記得,離少奶奶越遠(yuǎn)越好。將來等紗廠的日常事務(wù)都打理清楚,我就帶你去上海?!?/p>
她往他身上靠了靠,良久深深地嘆口氣。他伸手將她攬在懷中,只覺得心中煩悶稍稍平息,指著樓下小徑說:“明兒找個花兒匠,院子里多種些石榴,到了夏天開起來紅艷艷的,又喜慶又鮮明。”低聲笑道:“石榴花兒,多子多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