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邊的青石板路即使晴天也像洇著水漬,陰潤潤的濕。河岸人家櫛比鱗次,日色淡黃,照在極白的粉墻上,烏篷船在河中悠悠來往。黃包車到巷口就不往里走了,祖蔭扶著她下車,指著巷里第二戶人家道:“就是那里了。”
她瞧著那兩扇烏黑發(fā)亮的大門,突然間生出無窮懼意,無論如何不敢上前拍門。門卻吱呀一聲洞開,進(jìn)寶笑容滿面地站在門后,拱手道:“雪櫻姑娘,嬸子在樓上等您半天了,快上去罷?!?/p>
這院子從外看并不惹眼,進(jìn)來了卻精巧深邃,庭院深深。青石的小徑甚是清潔,一株白玉蘭種在小魚池邊,半開半含苞。半邊樹被屋檐影子罩著,陽光未到處,花朵上露水猶濕。二樓臨院第一間房的窗戶大開,一人正扶著窗框往下看,見她進(jìn)來,無聲無息地隱沒在窗后。
雪櫻遲疑半晌,終于走進(jìn)屋里,踏著木樓梯往二樓去,仰頭看上去,雕花朱漆欄桿間透著淡碧的天色,一枝玉蘭斜斜在朱欄間盛開,白得刺目。她閉目深深嘆一口氣,且停且住,好容易挨到二樓第一間房前,背上已密密地出了一層汗。
三德嬸整個(gè)身子都隱在門后,神色不甚分明,凝視她半晌,終于徐徐開口,語氣波瀾不驚,不喜也不怒:“進(jìn)來坐吧,給姑娘道喜了。”
這話聽在耳里如針刺刀割,她幾乎要墜下淚,哽咽道:“娘,我知道自己有錯(cuò)處……”
三德嬸臉上神色極是平靜,說的話卻如平地驚雷:“你不用叫我娘。我特特地從陳家灣趕來,又等了半日,就為了跟姑娘說一句,我不是你娘?!?/p>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的親娘珍珠,當(dāng)年嫁到南京富貴人家,過了幾年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前偷偷地把你托給我撫養(yǎng),我和你三德叔就是為了這個(gè),才輾轉(zhuǎn)搬到陳家灣。”凄然苦笑道,“姑娘論起來是大戶家小姐,果然是金貴身子,鄉(xiāng)下養(yǎng)不住。既然敢跟陳家少爺私奔,又跟他圓了房,日后的苦楚就請姑娘自己擔(dān)著罷。陳家灣容不得私奔的人,你也回不去了。”
她原以為自己不會(huì)流一滴淚,卻終于忍不住潸然淚下:“我雖沒生你,可十五年來含辛茹苦將你養(yǎng)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求姑娘一件事?!碧质脺I道,“你娘的事情,我也說不好,總之她只怕瞞著我什么。我老著臉求你,請姑娘起個(gè)誓,日后若被人問到身世,千萬別提到陳家灣?!闭f到此處,突然神色極為堅(jiān)執(zhí),“請姑娘起個(gè)誓。只要你起了誓,就算與我兩不相欠,我也好回家去。”
雪櫻早已泥塑木雕似的呆了,雙膝一軟跪在當(dāng)?shù)兀蹨I紛紛:“娘,您一定是騙我的。我從記事起就在陳家灣,連村口都沒出過,怎么可能跟什么南京有牽連?”
三德嬸神色冷漠,站起身道:“諸路神靈在上,方才若有半句假話,教我口舌生瘡。你自己既然不肯發(fā)誓,那就聽我說罷?!眰?cè)目往院中掃了一眼,只見祖蔭負(fù)著手站在樓前,背影清峙挺拔,心中突然起了一陣恨意,冷然道,“你若日后對旁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轟,青天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陳祖蔭身上?!蔽创汛鹪?,便一陣風(fēng)似的出了門。
祖蔭站在院中小魚池邊,看池中金魚嬉戲,無端端只覺打個(gè)寒戰(zhàn),卻見三德嬸滿臉寒霜,咚咚地從屋里出來,冷笑道:“該說的都跟雪櫻說了,恭喜少爺心愿圓滿。昨日原是搭著陳管家的車進(jìn)城的,他不過礙著全灣人的面子,才跟著我來勸您。您是少爺,不愛聽誰也管不了,愛送他們夫婦上哪里,本來也不關(guān)我事。只是這會(huì)子該回去了,我還得搭車,求您將他們找回來吧?!?/p>
祖蔭微有窘意,抬頭見樓上毫無動(dòng)靜,心里牽掛,略一沉思叫過進(jìn)寶:“你將嬸子送到大掌柜家等著,再去劉家請陳管家回來?!比聥鹇牣呉宦暡豢?,轉(zhuǎn)身便往大門走。
他心里突然百感交集,不假思索喊出聲:“嬸子請留步。”將長衫下擺一提就地跪下,只覺眼里微微發(fā)潮,想了半晌說,“謝謝嬸子成全?!比聥鹄浜咭宦?,并不答話,昂然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