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老上海,都知道穿弄堂走路。上海的弄堂,有許多是貫通兩條馬路的,比如顏文梁、趙丹曾經(jīng)住過的新康花園,張元濟租住過的尚方花園,都可以貫通復興中路和淮海中路,這頭進,那頭出,知道的人,不光可以借此機會邊走邊欣賞弄內(nèi)的洋樓建筑,還可以少繞很多圈子。雖然現(xiàn)在為安全起見,弄堂兩頭一般裝了大鐵門,但還都開了一扇小門,知道的人照樣可以自由進出。自小母親家住在愚園路,就讀的安化二中在安化路上,可謂養(yǎng)在深閨,為抄近路,且賞心悅目,我們時常從小時候叫做峨嵋月路的“槍籬笆”小馬路上穿進去。這馬路,我小時候是只知其音,不知其字,隨著大人們用上海閑話含含糊糊地叫,還以為是“話梅路”,要知道那時候沒有東西吃,話梅是難得的零食,一路走著,想著,嘴角生津,足下長力。直到幾十年后的今天,研究了不少老上海的資料,方知此路的正確寫法是“峨嵋月路”,充滿了詩情畫意,怪不得似路非路,兩邊高樹遮蔭,小別墅躲在“槍籬笆”后面,不能通車,卻又時常見小汽車輕馳入內(nèi),原來弄底有一片叫做福司花園(原來誤為法斯花園)的別墅區(qū),閑人不得入內(nèi)。當年東方海外的董事長宣軒,后來上海市副市長張承宗都曾居住于此。張老健在時,我拜訪他還曾走進北歐式的小別墅,我們的中學即毗鄰那片別墅群,有時候操場上的籃球打過高墻,會有隔壁警衛(wèi)送過來。但自己攀墻過去是絕對不行的,有幾個搗蛋鬼出于神秘感偷偷爬過墻去,結(jié)果被衛(wèi)兵抓住“吃生活”。從峨嵋月路進去,還要拐幾個彎,再從一扇弄堂小門進去,穿過又一條套在里面的弄堂,方可到達就讀的中學,從中學處出發(fā),還可北抵武夷路,南到安西路(那是一片棚戶區(qū)),東至江蘇路。小時候,到江蘇路上的市女三中去看露天電影,穿的是愚園路上宏業(yè)花園的弄堂;到萬航渡路外婆家去,穿的是長寧路上的兆豐別墅,若不是當?shù)厝?,是決計設計不出這種最佳捷徑的,有時候為了計算哪條路近,我們甚至會分頭比著走,把趕路也變成一種樂趣。工作后曾暫居虹口的海寧路一帶,發(fā)現(xiàn)那里的弄堂,大多是連著后面武進路的。
絕的是,前幾天朋友楊君帶我去他幼時住過的重慶南路萬宜坊,我們從思南路上周公館所在的別墅弄堂進,因為他記得小時候是經(jīng)常從這里一條小弄穿行回家的,弄里正進行別墅成片保養(yǎng)改造,有保安擋駕,說是已砌墻不能通,我們還是執(zhí)意一走,結(jié)果還是從廢墟旁的一扇小鐵門走到了重慶南路上,穿過馬路,便是萬宜坊,坊內(nèi)有韜奮紀念館,即在楊君家隔壁,李安拍的《色 戒》中的女主角鄭蘋茹,也曾居住于此,楊君帶我走向弄底,居然從一幢建筑背后的一條僅容兩人走過的夾弄里穿到了另一個大弄堂,我笑稱一線天,其隱蔽,不要說外人不知,即便走到近前,如無人告知,也斷然無法發(fā)現(xiàn)此背后居然還有一線天,妙的是公用電話即設在兩條弄堂的一線天間,兩頭喊電話方便。走過一線天,進入的是花園公寓,頗負盛名,據(jù)楊君云,之所以叫做花園公寓,就是因為當初這里的花園綠地很大,惜乎“文革”中花園之間又造起兩幢特別難看的新工房,使僅存的一片綠地變得逼仄,一邊公寓也加了三層,形成不和諧的兩截生。這種情形,我母親家弄堂口的公寓也如此。因為基礎好,“文革”時為解決住房困難,能加層的公寓都加了層。說到一線天,我還想起愚園路上同仁醫(yī)院急診室弄堂深處,躲藏著幾幢大漢奸周佛海、吳四寶住過的房子,之所以選擇此處安生,是因為漢奸怕被暗殺,選擇曲巷通幽便于藏生,一旦有暗殺行為發(fā)生,便可從兩頭通的馬路另一頭快速逃生,誰也不知道平時關閉的小鐵門逢急還有此用。熟門熟路的小偷難抓住,人生地不熟的小偷卻往往死路一條。前不久有人偷金店首飾大搖大擺從后弄溜掉,憑的也是熟門熟路。
什么時候,再穿穿弄堂,抄抄近路,其樂無窮?!皟?nèi)環(huán)線講外國話,中環(huán)線講普通話,外環(huán)線講上海話”。上海人據(jù)民謠所唱,已邊緣化到了外環(huán)線,內(nèi)環(huán)線里的弄堂也隨著大建設拆除了不少,穿弄堂,既是一種懷舊,也是上海人殘存的一點底氣,令人感慨。
(2008年7月13日《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