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原宿站,往自動售票機里塞了兩枚硬幣,按了一下出票按鈕,從機器里吐出一張最便宜的車票來。我決定到新宿去――離開了原宿,一定不會再有電話追過來。
在新宿下車以后,我走出車站,一邊神經(jīng)質(zhì)地觀察著附近是不是有紅色公用電話,一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我走進一家百貨商店,在里面轉(zhuǎn)了半天,才慢慢恢復了平靜。電話不會追過來了,到底是新宿,一到新宿,就聽不到電話鈴聲了。
在百貨商店里轉(zhuǎn)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有點兒累了,想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墒牵也桓疫M咖啡館。我看見樓梯附近有供顧客休息用的長凳,就朝那邊走過去,靠近之后還沒坐下我就嚇了一跳。長凳旁邊并排擺著三個紅色公用電話。
我這才知道東京這個城市是多么的可怕,走到哪兒都有電話這種古怪的東西,想從它身邊逃掉幾乎是不可能的。凡是人們覺得可以清靜一會兒的地方,一定有電話,還讓不讓人清靜一會兒了?
電話是一種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機器。電話到底是從哪兒打過來的呢?以前我經(jīng)常在電話里跟熟人說話,現(xiàn)在我開始懷疑,電話那頭的人我真的認識嗎?
跟別人說話的時候,面對面說話是最好的。人跟人談話時應(yīng)該看著對方的臉,從對方手的動作,表情的微妙變化,哪怕是用手稍微理理頭發(fā),我們都可以發(fā)現(xiàn)對方心情的變化,從而調(diào)整談話的內(nèi)容,使之更加豐富。這才是談話的本來面貌。
可電話不是這樣。不管我是不是要上廁所,不管我是不是要洗澡,對方想什么時候打過來就什么時候打過來。我還沒有做好說話的心理準備,就得回答對方突如其來的問話。這在通話的兩個人都高興的時候倒也無所謂,但是,通話的兩個人的心情總是會有一定的落差,對方的心情沉重,我也得跟著沉重起來才合適。這簡直就是一種暴力。把見面這種當然的程序省略掉,通過電話來交談,就會造成這種后果。
我最終還是在紅色公用電話旁邊的長凳上坐了下來。我實在太累了,必須得坐下休息休息了。再說,那個人怎么可能把電話打到這里來呢?
我坐在長凳上,偷偷地瞥了那三個電話一眼。其中一個被人胡亂用馬克筆寫上了本機號碼,一個男人正在用它跟人通話,好像談得很愉快。
結(jié)束通話的時候,他好像說了一句“請多關(guān)照”,就把電話掛了。他掛上電話以后,手依然扶在聽筒上,也許是想再打一個電話吧。就在這時,他扶著的電話響了。
我在精神上所受到的沖擊是可想而知的。我的心臟簡直就要從身體里蹦出去,我差點兒尖叫起來,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忍住之后,我忽然想到,怎么能肯定這個電話就是打給我的呢?我想得太多了。那個男人絲毫沒有猶豫,一下就摘下了聽筒,也許這個男人的硬幣用光了,就把這個紅色公用電話的號碼告訴了對方,對方給他打過來的吧。
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讓人不敢相信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個男人竟然把紅色公用電話的聽筒向我遞了過來。我站起來撒腿就跑,跑出百貨商店很遠以后,我才覺得挺對不起那個我根本不認識的遞給我聽筒的男人的。
新宿也沒有能讓我安寧的地方。我一邊在街上閑逛,一邊想,東京為什么有這么多公用電話呢?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為什么我走到哪兒電話就能追到哪兒?我怎么會碰上這么倒霉的事情呢?
我想喝一杯熱咖啡。反正我也沒有辦法擺脫,也就顧不了那么多了。我走進一家三層樓的大咖啡館。
一杯熱咖啡剛喝完的時候,咖啡館里的廣播響了,是一個女服務(wù)員的聲音。
“吉井優(yōu)子小姐請到服務(wù)臺!吉井優(yōu)子小姐請到服務(wù)臺!幸田先生的電話!”
我全身僵住了。但是,我忽然想起幸田是我每周三彈鋼琴的六本木一個叫“希克斯培尼”的店的老板,就條件反射似的站了起來。我根本就沒想到,幸田不可能知道我在這里。我太累了,從體力到精神,都疲勞到了極點。
“跑到新宿去啦?辛苦你啦!”還是那個低沉、陰險、可惡、讓人感到惡心的聲音。
我好像已經(jīng)虛脫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對方沉默著,聽得見他咻咻的呼吸聲。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只要是在東京,你跑到什么地方去我都能找到。我為什么要用幸田這個名字呢,那是因為怕你不接電話。我呀,是擔心你的身體?!?/p>
這種黏糊糊的說話方式,讓我想起小學時代那個討厭的校長。
“你也許不知道吧,新宿那種地方,洗手間的門把手上都是梅毒病菌,你怎么能到那種地方去呢?”
這個人太不正常了,肯定有病。
“快回家吧!回家以后呢,盡量少出門。星期二不是你的休息日嗎?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就別到處亂跑啦!我說這些都是為了你。你就是為了你弟弟,也應(yīng)該好好在家里待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