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劉驁沒有想到,有人在宣室殿外聽到了天子與京兆尹的謀劃。太后從弟之子、侍中王音本來有事想求見劉驁,聽聞天子在宣室殿里批奏折,便趕了過來??墒牵l(fā)現(xiàn)皇帝的左右近侍都被留在門外了,一問,原來是皇帝親自召見京兆尹王章。夤夜時分,皇帝和京兆尹單獨傾談了大半個時辰,這有點不合常理;王音不由自主就把耳朵貼得離門更近些。侍從知他是天子近親,也沒有加以阻攔。
王章向天子分析了自己的見解以及方案策略,又談了一個多時辰;外面的王音也聽了好一會,慢慢就明白劉驁的意思了。王音的手心攥著一把汗,心里頭也有一面小鼓在咚咚地響:如果連王鳳的處境都不妙起來,那他王音的日子還能有多好?越聽下去,這面小鼓敲得愈發(fā)緊起來,簡直像是在催,出征啦,打仗啦。
王音沒有聲張,連夜趕到陽平侯府,把前因后果一一稟報王鳳。
劉驁收到王鳳稱病乞骸骨的上書,心中高興。他也疑惑過一下,王鳳好好的,為何要告老還鄉(xiāng)?再一想,又釋然了,估計是母親也不樂意他趕走定陶王,給他施加壓力了呀。王鳳既然稱病告老,那就好,給他多些封邑,也算甥舅一場,大家面子上都好看些。劉驁當(dāng)即準奏。
可是,劉驁沒有料到,王太后一聽王鳳要告老回鄉(xiāng),返回封地,馬上捶胸頓足。開始他還不以為然,長信中太仆親自到未央宮來報,王太后已整整一天沒有進食了。劉驁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覺得肯定是哪里出了問題,王鳳忽然辭職難道僅僅是用來試探他的?還是哪里走漏了風(fēng)聲?
劉驁看到王太后躺在床上的時候,她只是抬抬頭,眼睜睜地看著帳幔,既不吃飯,也不說話。他還沒有見過母親這么憔悴的樣子。劉驁接過宮婢遞過來的細粳米粥,把一勺吹涼的粥送到太后的嘴邊。太后抿著嘴,微微別著臉,劉驁幾次想把粥灌進去,都被太后堅硬的嘴唇擋住了。
劉驁情不得已,跪在太后床邊說:“請母親保重身體,勉為進食?!?/p>
太后沒有反應(yīng)。
劉驁只得又說:“母親若不肯進食,餓壞了身體,就是驁兒不孝;驁兒若不孝,如何能為天下表?母親,請成全兒子!”
太后把臉別過去,背著劉驁,開口了:“你何必呢?你不是已經(jīng)翅膀硬了嗎?不是早已嫌棄老身妨礙你大展宏圖了嗎?又為何要假惺惺地來看我呢?皇帝,請回吧?!?/p>
“但舅舅不暫時避退,就無以平息眾議?!?/p>
太后回過身來,凌厲地望著劉驁:“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趕走舅舅,到底是聽了什么小人的唆使?你的王崇舅舅死得早,現(xiàn)在你統(tǒng)共就剩下這么幾個嫡親舅舅,他不輔佐你,誰輔佐你?你為什么容不下他!”
劉驁終于鼓起勇氣,決定豁出去:“朕意已決。”說完以后,他低著頭等待著母親大發(fā)雷霆。
空氣中忽然都是安靜的聲音。隔了好一會,太后才緩緩開口:“驁兒,還記得你當(dāng)太子的時候嗎?沒錯,史丹、匡衡、王商這些人都擁佑過你,但他們能當(dāng)你的心腹嗎?真正能為你竊竊然憂,翕翕然私語的人,不就是你王鳳舅舅嗎?就算你不顧親情,難道不能想想他跟你共患難的那些日子嗎?”
劉驁憂郁地想,難道我對王家的回報還不夠嗎。可是他不能說出來。
太后又說:“答應(yīng)我,把舅舅留下。不然劉家的江山誰幫你保住?如果你非要趕走我們王家,我死也不會瞑目!”
劉驁悲憤地叫了一聲:“母親……”
太后疲憊地一擺手,說:“驁兒,你先回去吧。我累了。什么時候你留下王鳳了,我就什么時候進食。”她草草合上眼,像是再也不愿意睜開。
劉驁恨不得搖醒她,把這數(shù)年來天象災(zāi)異一股腦地列數(shù)出來,把多年來大臣的意見和怨言全告訴她,是老天不愿意留王鳳,不是我??墒牵瑒Ⅱ埐砰_口,王太后又流淚了,對著空中哀哀切切地說:“先帝,你看到了嗎?你的兒子就是這樣待我的。他再也不聽我的話了,再也不管我這把老骨頭了。先帝,你為什么不來呢,為什么不讓我陪你一起去呢?我現(xiàn)在無依無靠,連兒子都要逆我的意……”
劉驁看到母親居然祭出父親這一手,頭痛欲裂。他知道不行了。再說下去,就是不孝,就是忤逆了。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撞倒在母親的銅墻鐵壁面前,潰不成軍,毫無還擊之力。他根本不是這個女人的對手。
于是,王鳳很快又重掌政事了。不僅如此,為了讓王鳳名正言順地回來,劉驁還讓尚書參劾王章,說王章私薦馮野王是想結(jié)交諸侯,又說張美人既然已受御至尊,就不是臣子可以議論的了,命令把王章下到詔獄。
劉驁心里還在想,把王章下到詔獄只是權(quán)宜之計,他可以暗中照顧,以后找機會再把弄他出來,擇機任用嘛。然而,劉驁并沒有來得及照顧王章,也許是忘了,也許是疏忽了,廷尉獨立的審訊結(jié)果就是,判王章罪至大逆。
劉驁真是天真,在朝中,他尚且出賣王章;他怎么會以為自己能保護被關(guān)在不見天日的詔獄中的王章?還沒等劉驁想辦法去把王章打撈出來,王章已在獄中被虐待至死;按規(guī)矩,他的妻子子女都被徙合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