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者 5(1)

寄居者 作者:嚴歌苓


就是那樣,從九月到十一月初,我等著自己想開,對彼得的前女友不再嫉恨。我在那個中學教英文教得痛苦死了,天天在報上找我的“理想職業(yè)”。雖然我的開支不大,但物價飛漲,還是入不敷出。商人們開始大發(fā)戰(zhàn)爭財,囤積糧食,囤積棉紗棉布,什么都囤。到處看見搶購東西的人群。我上班的學校外面有一個米店,夜里人們讓小凳小椅子石頭磚頭替他們排隊,天不亮這些凳子椅子磚頭全變成了人,有的磚石或凳子在夜里給做了手腳,次序大大地變更了,這就是一場流血惡斗的起因。學校教員常常在上課前毫無斯文地搶米,進了教室再為人師表。某天幾個教員誤課,因為他們搶購回來的大米摻沙子摻得不像話,他們找米店老板換米或者退錢,結果被米店雇的地痞打傷了。

我這天突然出現在父親的書桌邊。他去圖書館的時間我已經掐得很準:每星期五上午,他總是去圖書館恢復一下單身漢的清靜日子。這一天他也把自己恢復成一個學者和憂患意識很重的知識分子,讀過去一個星期的《紐約時報》和《華爾街報》,再瀏覽一下《泰晤士報》和《讀賣新聞》。他得找到自己在這個創(chuàng)傷累累的地球上的定位。每隔一個禮拜重新找一次,因為每個禮拜都可能有新的戰(zhàn)爭版圖。

我到這里來找他很好,他不是那個大嗓門的、大而化之的歸國教授,他是脆弱、敏感,甚至有些厭世的真實自己。

我前面講過,我們父女都有別人不認識的一個方面,這個方面只有父女面對面時才活過來。一旦我和父親以我們血緣中特有的面目出現,一切都盡在不言中。沒有比那種理解、原諒、接受更徹底了。冒犯還沒出現,就已經被原諒了,不管我一生還有多少歧路要走,我爸爸這個時候看著我,全部提前接受。他正是這樣向我轉過臉的。

父親說:你瘦了,妹妹。

這是兩三個月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上次見他還是八月初。他的生日是八月二號。我大概在八月三號或四號(記不清具體哪一天)神出鬼沒地回到家,給他送了一塊“凱斯林”的蛋糕和祝壽語。

還好。我說。我每頓飯都是胡亂在小攤上吃碗陽春面或小餛飩,所以站在父親眼前的,就是攤販們克扣斤兩的后果。

父親說假如冷的話,他回去從家里給我拿些冬天的衣服出來。然后他問我,第二天是否有空。我看著父親。他胡子拉碴,不修邊幅,這一天他恢復成了中年光棍。他追問我是否能和他一起吃午飯。

我們都知道我不能回家的原因。從醫(yī)院出逃后,凱瑟琳大大光火,真的成了個惡毒的小后媽,說我如何的自私,偏要和日本人胡鬧,把父親和她也牽連進去。在我為父親道賀生日那天晚上,小后媽的嘴臉可是夠瞧的。她說要么我就遵守與日本人的諾言馬上離境,要么就跟家里一刀兩斷。家成她的了。

父親又問我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說是個很差的地方。他說,好啊,連我也不能得到地址。我告訴他,對我的行蹤知道得少些是為了他好,知道了他又會來找上門。我知道父親肯定會一次次往那個地址跑。那就真讓凱瑟琳說中了,我在連累他們。

父親把桌面上的報紙夾子合上。紙張“刺啦啦”作響,跟凝固的寂靜發(fā)生刺耳的摩擦。他拿下一摞《華爾街報》,“刺啦啦”地一張張翻閱。我敢肯定,他心里“刺啦啦”翻得更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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