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海,謝謝你,我說。伸手拉著彼得,喏,彼得在一家美國診所找到了一份事做。
世海說:那你不教我鋼琴了?他呆鈍的眼睛流露出不舍。
彼得說:怎么會不教?只不過要改變授課時間。
彼得可真有他的,我想。原先我以為只有中國人肯如此吃苦,生活在工作中。保留教琴的工作,是彼得給自己留后手。沒辦法,他不能不保險上加保險,能掙的錢他都掙,趁著機會就在身邊。
世海的同學在一邊向他打手勢。世海的眼睛精光四射,上下眼皮也不松弛了,迅速朝門口看去。幾個日本軍人走到了門口。
彼得說:你看星期六下午三點如何?我星期六晚上五點開始上班。他看著自己的手表,上面有日歷、星期。彼得告訴我他們離開奧地利時,納粹連手表都不放過,現(xiàn)在他們?nèi)抑挥幸粔K表,誰出門誰戴。三點鐘合適嗎?詹姆斯(世海的英文名字)?
合適的。世海把臉轉(zhuǎn)向了彼得,注意力卻仍留在門口。美僑學校的女教務主任在和幾個日本軍人交談,大概謝謝他們光臨,但也謝謝他們立刻止步。雙方都是多禮得可怕,又冷傲得可怕。
我也給這節(jié)外生枝的場面弄岔了神。
彼得背對著門口,他對正在上漲的緊張空氣絲毫沒有察覺。
我低下頭,看見所有尖尖的高跟皮鞋跟一動不動,抬起眼睛,又看見所有被擎在手里的香檳、葡萄酒、蘇打水也一動不動,連啤酒、香檳的泡沫都不敢亂冒。
四個日本軍人跨了進來。
假如星期六不合適,星期日下午兩點,怎么樣?彼得認真至極的眼睛只看見世海。他是此刻唯一說話的人。
世海點點頭,穿白色和棕色三接頭皮鞋的腳開始往旁邊移動。
我在想,這些日本人來這里干嗎,我們這里的紅男綠女誰都不像惹了他們的人啊。
世海的目光頻頻向兩個日本人走火。我發(fā)現(xiàn)剛才跟他一塊兒的幾個小男子漢全不見了。他們闖了禍,還是正打算闖禍,把荷槍實彈的日本兵給招來了?
日本人通過一個翻譯說,他們得到可靠情報,這個學校里有反日分子,并且利用今天的音樂會進行反日宣傳?,F(xiàn)在他們的連隊已經(jīng)封鎖了這個學校的所有出口。反日分子請不要連累善良的和平主義者們,請自己站出來吧。
美國人開始受不了了,請日本軍人立刻滾出去,這里是美僑的領(lǐng)地,美僑好不容易開個音樂會樂呵樂呵,他們還要編借口來煞風景。
美國式大嗓門像美國牛排一樣,這時特別解氣。
打頭的日本軍曹說:好,沒人站出來,我們就只好搜索了。
他們不一會兒就從禮拜堂的鐘樓上押出幾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就是先前滿臉事關(guān)重大的那幫小男子漢。
他們的家長在客人之列,立刻站出來,質(zhì)問日本兵是否有證據(jù)。
全城到處都是證據(jù),日本軍曹說。他們幫地下抗日分子到處張貼反日標語!其中一個日本兵“刷”的一聲抖出一張“證據(jù)”:一條抗日標語連同尋人啟事、租房啟事、包醫(yī)花柳病的廣告一塊兒被揭了下來。標語的大致內(nèi)容說:俄國、英國、美國都將支援中國軍隊打回江南。
那你們怎么能確定是他們張貼的?一個相貌年輕的母親說。要么你就抓賊捉贓,要么你就是胡亂栽贓!
翻譯頗費了一會兒事才讓日本兵明白了這兩句話。
日本軍曹說:我們不會平白無故抓人,當然有可靠的消息來源。
美國女教務長說:那好,他們是我學校的學生,假如他們真的犯有你們所指控的反日行為,我們先要以校紀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