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顧艷傳(6)

有個女孩叫穗子 作者:嚴歌苓


楊麥抵賴的時候,小顧沒有像平時那樣哭鬧。楊麥說他和她不過是一般朋友,恰好在南京遇上了。小顧隨他去胡扯,心里只想怎么樣才能捉雙。她上班前在床上擱幾星煙灰,下班回來煙灰從來不見蹤影。尿盆坐圈上放的煙灰也總是消失。女教師膽敢用小顧的尿盆。楊麥居然還給她倒。這天小顧請了假,從早上八點就躲進樓梯口女廁所。

小顧把自己鎖在馬桶閣里,坐在馬桶蓋上,一直等到一雙陌生的鞋走進來。那是一雙又大又扁的腳,活像穿了女人鞋的男人腳。做那事之前總要先排排干凈,小顧坐在馬桶蓋上想。

半個小時之后,小顧用鑰匙打開家門,看著床上定格的兩個人,什么也沒說,拾了女老師所有衣服和兩只大鞋便走了。小顧見女老師穿著楊麥的衣褲出來,腳上的男式布鞋一步一趿拉。她跟在女老師身后,進了大學宿舍。宿舍的其他三個人正在午睡,小顧這才登場正式亮相。她把女老師的衣服一件件地撕,從內褲到外衣,一邊撕一邊大罵。小顧這樣罵街的時候完全是另一人的嗓音,小市民透頂、兇悍至極的女人才有的嗓音。這嗓音疤痂累累,粗糲牢實,多次被撕爛又多次愈合。此刻它不斷被撐到極限,讓你感覺它正在炸裂成無數(shù)碎片,卻奇跡般再次達到一個新的極限。小顧的罵街幾乎是歡樂的,臉也是隨時要仰天大笑的樣子,眼睛亮得可怕,卻盯著一個抽象的目標。不久宿舍窗口、門口就黑暗下來,人把正午的光線全擋住了。懂行的明白,小顧的罵街是專業(yè)的,那些小巷子市井人家專門出這類專業(yè)罵手。專業(yè)罵街和業(yè)余罵街不同,并不是非有敵手不可,也不是要在一來一往的舌戰(zhàn)中占上風,專業(yè)的罵街開場不久就把敵手甩了,更不會讓敵手插上嘴、制造舌戰(zhàn)的機會,這種大手筆罵街上來就升華,成了一種抽象境界。

小顧罵街的成果,是女老師在暑假后調走了。

楊麥開始和小顧冷戰(zhàn)。一個星期下來,小顧還像平素那樣做個嗲臉說:“你一個禮拜都沒理人家了。”

楊麥看都不看她。

過了一個月,小顧不顧秋天又潮又冷,晚上穿著透明短褲在屋里走來走去。楊麥只當她不存在。小顧走到他寫字臺邊上,手推了推他的肩,他晃了晃,她推得大一些,他晃得更大更無力。小顧伏在他身上,和他一塊晃。晃得要多嗲有多嗲,天下女人,也只有小顧能嗲成這樣。楊麥隨她去擺弄,手還拿著鋼筆。

“你一個月都沒碰過人家了。”小顧蜜一樣淌在他身上。

楊麥這回有反應了,他忽然抽出身,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讓小顧一向糊里糊涂的腦袋里出現(xiàn)了一些陌生的大詞:尊嚴、平等、屈辱,等等。她不知哪一個詞用到楊麥和她此刻的狀態(tài)最合適,似乎又都不太合適。她原以為這一類大詞只屬于書和話劇,永遠不會和她的生活有關,從楊麥眼里,她意識到,她的生活也許從來沒離開過這些大詞。

楊麥和小顧的冷戰(zhàn)結束在一九六九年春天的一個清晨。楊麥一早出去解手,小便池站的一排人全躲著他。他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卻仍想證實一下。他走到凹字樓的走廊上,拉住雕花欄桿向外探身,便看見了大門內的大字報,上面他的名字寫得有斗大,但他卻看不清給他的一長串罪名是什么。

一回到家他對正在梳頭的小顧說:“小顧,你今天還要上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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