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頭沒有老婆,他在膠東打游擊時,最中意的一位相好讓日本人殺了。那時候余老頭腰間挎著駁殼槍,槍柄上紅綢巾起舞,騎一匹大馬,在每個村子里都發(fā)展根據地、黨組織、兒童團、婦救會和相好。相好們都叫余老頭“余司令”,那些年司令特別多。余司令不愿傷相好們的心,絕不娶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仗打勝了,余老頭就讓相好們伺候著喝點土酒,寫一些山東快書。最終是山東快書消滅了所向無敵的余司令,而不是日軍或國軍的子彈。因為余老頭給提拔成了詩人,槍也因此給繳了。余老頭天生有種敢死隊氣質,打起仗來異常驍勇,但一沒仗打,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就成了土匪氣。所以進城后的余老頭就像一個漏網土匪,上菜場突然看見有賣他久違的山東大蔥,上去拎一捆就走。
售貨員說:“哎哎哎!”
余老頭便回答她:“老子腦瓜掖褲腰里給你打天下,吃你捆大蔥咋著?”
穗子印象里,父親一聽見余老頭咋咋呼呼從走廊上走來,馬上使眼色要母親關門、上鎖。
現在萍子跟余老頭就隔著一條馬路。穗子不知為什么對此刻的余老頭那樣關注。她加入了四五個女孩的游戲:從大門臺階的自行車道上往下滑。自行車道因為天長日久做孩子們的滑梯,變得大理石一樣細膩光亮,滑起來比真正的滑梯更具有沖刺感。但穗子始終盯緊余老頭。余老頭打過穗子父親一次,把父親胳膊反擰,擰得很高,使父親稍一斜眼就能自己給自己看手相。余老頭認為他寫不出東西、找不著文人感覺都是給穗子爸這類人害的。包括他墮落成一個酒徒、絕戶,永遠失去了“余司令”的雄威,也都是穗子爸等人的合謀所為。穗子在迅速下滑時看見女叫花接過了余老頭遞給她的一個烤山芋。萍子不白他眼了。
萍子是否真好看,在穗子以后的記憶中一直有矛盾。這樣骯臟一個女人,能好看到哪里去呢。還有那一頭看上去就生滿虱子的頭發(fā),那身不必去聞就知道氣味很糟的黑襖黑褲。她掰開烤山芋,往滾燙的金黃瓤子上使勁吹一口氣,同時啃了一大口。被燙傷的嘴大幅度動起來,動成了一個接一個的鬼臉。她跟余老頭笑一下。她的意思是,我沒錢,不過我可以付給你一個笑。
余老頭問萍子的家鄉(xiāng)在哪里,孩子多大了,等等。萍子覺得他口氣像一位首長。其實余老頭此刻就是一位首長,八面威風的余司令在萍子眼前還原了。萍子說自己來自壽縣,余老頭一聽,說:“難怪呀,是老區(qū)的鄉(xiāng)親?!?/p>
不知是不是因為穗子,女孩們此刻都盯起余老頭來。余老頭把女叫花攙過了馬路,兩眼由于長年酗酒而淚汪汪的。而此刻一雙淚光迷蒙的眼睛長在余老頭臉上,非常相宜。余老頭身上有十來處槍傷在此刻全面復發(fā),疼痛出現在他的嘴角和眉梢,使他的滿臉皺紋更亂了。
萍子給安置在那座廢棄的警察崗亭里。崗亭只有東、南、西三面墻。沒有北墻。北墻被整個地拆下來,做了鋪板,給一個看守大字報的人墊著睡覺了??傆幸慌速N出大字報給另一批人去反對,反對的一方常常在夜里用新的大字報蓋掉舊的。鬧得兇時,就得給大字報站夜崗。
余老頭不久就抱了一床被子送到崗亭里。被面上有“××招待所”的紅字,以及煙頭灼的洞眼,還有臭蟲血跡。余老頭住招待所往往把招待所的東西打成行軍包背走。他給萍子的臉盆、茶缸、手巾,都印有“招待所”的紅字。有的招待所不干了,說你十二級廳局級高干也不能揩國家油哇。余老頭就說:“知道膠東有支歌嗎:‘太陽一出暖洋洋,余司令跨馬打東洋’,不知道哇?那你可白吃一月二十七斤糧了??珖沂裁从??我余金純一百三十八斤連肥帶瘦,連五臟帶板油都是國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