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我們就有了外公的大致形象:一個個子不高但身材精干的六十歲老頭,邁著微瘸的雄赳赳步伐,頭不斷地搖,信不過你或干脆否定你。他背上背著兩歲半的穗子,胸口上別了十多枚功勛章。穗子的上衣兜里裝滿了炒米花,她乘騎著外公邊走邊吃。托兒所的阿姨們看到這樣的一對祖孫走近來,都愣了一剎那,然后便竊竊私語起來:“這是哪兒來的老怪物和小怪物?”等穗子報上名之后,阿姨們就改變了對外公的最初印象,她們崇拜起這位戰(zhàn)功赫赫的老英雄來了,所有軍功章把老頭兒的衣服墜垮了,兩片前襟左面比右面稍長些。那些軍功章大多色澤烏晦,難以辨識,阿姨們讀懂的有:“淮海戰(zhàn)役”、“渡江勝利”、“抗美援朝”,等等。
以后外公天天在下午三點出現(xiàn)在托兒所門口。天下雨的話,老頭兒手里一把雨傘,天晴便是一把陽傘。暑天老頭端一個茶缸,里面裝著冰綠豆沙,寒天他在見到放了學的穗子時,從棉襖下拿出一個袖珍熱水袋。老頭兒沒什么話,有話就是咆哮出來的。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氣才咆哮。穗子告狀是有名有姓的,誰揪了她辮子,誰躲在拐角嚇了她,誰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她都會把男孩們的姓名告訴外公。但外公到托兒所鬧事,為外孫女做主時卻非?;\統(tǒng),從來不指名道姓。外公在此時嗓音并不洪亮,但有一種獨特的殺氣;那是戰(zhàn)場上拼光了,只剩幾條命要拼出去迎接一場白刃戰(zhàn)時出來的嗓音。總之穗子就記得老兵此刻有一種垂死的勇敢,罵街不再是罵街,而是壯烈、嘶啞的最后吶喊。
外公隔三差五的吶喊終于鎮(zhèn)壓了所有孩子,包括省委首長的兒子們。外公喊著:“下了你的大胯,掏了你的眼!……死你一個我夠本,死你兩個我賺一個……”
開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話,后來懂了便非常難為情。她覺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對題,外公的架勢、口吻、裝束放在托兒所的和平環(huán)境中,非常怪誕。外公在自己制造的鬧劇中過癮地表演,給大家好好娛樂了一回。過后她不跟外公講話,一講就朝他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講話!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做我家長!”
其他話外公都當做沒聽見,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長”讓老人蔫了,背著穗子的脊梁也塌下去。這是外公最心虛之處。后來外公去世了,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她對老人經(jīng)常講的這句話。那時她才意識到,孩子多么殘酷,多么懂得利用他人的痛楚。那時穗子已讀過一篇文章,有關馴化大象:人將象的耳朵灼出一個洞眼,并在傷患上抹藥,使它永遠潰爛不愈,一旦大象出現(xiàn)造反征兆,人就用樹枝去捅這個傷痛的洞眼。穗子不明白當年的自己怎么覺察出外公的不愈傷患,或許外婆跟外公慪氣時話里帶出來的,抑或是母親給了她某種暗示:外公只是叫叫而已,并非血親的外公。
大概是在九歲那年,穗子終于明白外公是一個外人。早在五十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給了外公。被穗子稱為外公的老頭,血緣上同她毫無關系。不過那是后話,現(xiàn)在穗子還小,還天真蒙昧,外公對于她,是靠山,是膽子,是一匹老坐騎,是一個暖水袋。冬天穗子的被窩里,總有個滾熱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來,燙了穗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給穗子焐被窩。一直到穗子上小學,她的被窩都是外公給她焐的。外公在被窩里坐著,戴著耳機聽半導體,一小時后被窩熱了,穗子才睡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