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個老苦力,跟他無冤無仇,退回去三十年,他們可能趕過同一場集。大勇更不忍他死得這么丑,帶這么個愁苦和謙恭的臉,還給打得稀巴爛。
他將他抱進驛車,對車上倆女人喊:大婊子二婊子,你倆下來。
他拾起寫著洋字的紙。
走了陣,大勇回頭,見倆女人邁著裹腳女子的八字步跟在車后踉蹌,凍紫的皮肉已透過粉脂。他會在小鎮(zhèn)把她倆賣出去,這一帶的小鎮(zhèn)上她們是千金。
大勇此時登上山頭。往下看,中國苦力們黑黑的腦袋遍布山洼。他們要翻過這個山頭,去工場上工。
雪稀疏地打在大勇臉上。他多肉的嘴唇緊抿,目光極遠,從烏云低壓的眼皮下伸出。在任何一個兇猛歹毒的念頭出現(xiàn)之前,他就是這樣一副面孔,多思,又是絕對虛無,還有種廣漠的對于一切的無望。
熟知他的人看見他此時的面孔,會疑惑這不是同一個人,或許更名改姓確使他具有不同的人格,大相差異的本質(zhì)。
在消失和再現(xiàn)的過程中,更名改姓使他嘗到類似輪回轉(zhuǎn)世的快樂:對于你前一世名分下的血債命債風流債你都可以賴掉。久了,他也偶爾忘記他真的身世以及他究竟是誰。
一個臨水的村子,有個鄉(xiāng)郵員劃著雙槳順水而下,一月兩回。
女人們都在水邊站一條線,千恩萬謝地從鄉(xiāng)郵員手里接過出洋的丈夫、兒子或兄弟寄回的錢。
鄉(xiāng)郵員有時會說:有啊,阿基有信啊!
一個女人便追著鄉(xiāng)郵員的小舟,如同追自己魂魄:有???有???
鄉(xiāng)郵員不忍再逗她下去,噴出一聲笑,遞上個裝錢的信封。
女人這時會將荔枝核朝鄉(xiāng)郵員臉上啐,卻因為適才身上給嚇軟,荔枝核啐出半尺遠便墜地。
這個村子里幾乎沒有男人。男人就是每月來的那只漂洋過海的信封。
村子里也沒有草房,那些信封裝的錢變成厚實的黑瓦,鋪上屋頂,給屋頂下一群女人遮雨擋風。
十年八載,攢夠了路費的男人會回來,再走女人會大起肚子。他會在登金山海岸時將自己名字下留個空缺,留給肚子里的兒子。若出了肚子是女仔,這空缺可以變賣,他們不圖賣高價,只圖賣出一張船票錢,容他們多回一次家,多讓女人大一回肚子。
一天,村里又走一批男人。到了晚上,有家人滿村喊他們八歲的阿泰。有人說,他看見阿泰跟那些出洋的男人去了。
阿泰十五歲那年,偷兩匹馬從金礦逃走。逃到金山城里,他便是個英俊、高大的少年,叫阿魁。
阿魁白天在煙卷廠做工,晚上串門于妓院和賭館。欠別人的錢他拿命去賠,別人欠他,他索回錢還把那人死揍,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把他的天日都揍出去了。
十七歲這年,他已不必做任何一分錢一分力的規(guī)矩活路,除了賣自己裸體相片到妓館,他開始替人馴馬。從偷來的兩匹馬,他琢磨起馬這畜生。他發(fā)現(xiàn)馬不能靠體力降伏,人在體力上永遠劣于馬。馴馬得靠精神上的折磨。他可以在兩三天內(nèi)收服一匹馬,用形象、色彩、聲音對它恐嚇,而后是饑餓、干渴、鞭打。因此,他馴出的馬敏感得與精神錯亂只差一步。這便是最善跑,精神上又最奴性的馬。
漸漸地,他開始喂養(yǎng)賽馬場的馬。那年他二十歲,已欠了五條人命,九條馬命。
喂養(yǎng)賽馬是他用五百塊賄賂來的差使。他動這份邪腦筋已有多年,一面一場不錯過地觀察每匹馬的輸贏。
他交往了兩個白鬼,一個是銀行出納,另一個是股票公司掮客。他花錢豪爽,很快和這兩人交出了友情。他早探聽到兩人都在賭賽馬中輸?shù)袅死掀?。一天他對他們說:我一定讓你們贏,不過贏了的錢得分我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