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甲馬與斗牛(3)

鮮花的廢墟 作者:張承志


在厚厚的裝甲面前,奔牛送上自己的脊骨。雖然背上刺進了粗粗的銳器,但它唯有用角茫然頂去。也許沒有傷到脊椎?怎能斷定一定刺傷了脊椎呢?我不知為何耽于這種念頭。但是牛――它把頭埋在那個大皮罩里,任卑怯的胖子放肆地立在馬上,又戳又搗。

離開那塊方寸之地,牛明顯失去了精神氣力。在以后的時間里,它不過勉強地往來奔突,陪著劍士表演完他的全套勇武健美。

唯一不同的是,當它最后接受彎頭劍的處刑時,斗牛士卻三番五次地扎不進去。全場哄了起來??墒悄歉鶆褪谴滩粶?。幾番重復,好不容易,殺戮才算完成。

終于大山崩頹,精疲力盡的公牛倒下了。我心里的怒火再也壓抑不住,一下子沖出了包圍。震耳的歡聲使我感到孤立,但我明白我不能贊美這種競技。我忍耐著燃燒的反感,不是對鄰座,而是對同伴喊道:

“若是內(nèi)蒙古的額吉看到了,她會哭的!……”

(7)

艾爾?芳迪提著粉紅的大capa,走到中央,對著牛的入場口,攤開那燕形的粉紅布篷,擋住自己,雙膝穩(wěn)穩(wěn)跪下。一瞬間鴉雀無聲。

門嘎然開了。

又是一頭漆黑的公牛沖出來!

也許,我也該公平地贊美斗牛士的勇氣和美感。必須說,那天與我們邂逅的艾爾 芳迪極其出眾;

艾爾 芳迪就在公牛撞上他的前一瞬,側(cè)身翻了一個筋斗――展開的大幅capa旋轉(zhuǎn)著,空中閃過一個巨大的粉紅扇子。雄牛在那一霎馳掠而過,而艾爾 芳迪也在那一霎站了起來!

這實在讓人嘆為觀止!不管我怎么對斗牛懷著質(zhì)疑,我必須說,我見識過的那個側(cè)身翻――無論那危險的跪姿、那閃電的側(cè)翻,還有那粉紅的大扇形,都令人永遠難忘,實在是絕了。

后來我知道了一種最賺喝彩的招式,叫做“貝羅尼卡”(veronica)――斗牛士原地不動,當牛沖來時甩動布篷順勢一個旋轉(zhuǎn),布纏在了人身上,而牛掠著布擦身沖過。

當耶穌走在受難路上的時候,據(jù)說女門徒貝羅尼卡曾用一塊布,為他擦拭臉上的血與汗。這個名稱就溯源于此。艾爾?芳迪也表演了這一招式,但比起他跪迎出場公牛做出的“紅扇展開”,貝羅尼卡就不值得說了。

這幾年,北京電視臺在不起眼地轉(zhuǎn)播斗牛節(jié)目。我常常忍著蹩腳的解說,在夜里看它一陣。有一天,不留心地聽見解說員說:“就像西班牙的球迷不該不知道勞爾一樣,喜歡西班牙斗牛,就不能不知道阿爾凡迪”――我愣了一下,莫非他說的是那個見習斗牛士?接著我盯緊電視,但轉(zhuǎn)播卻對準了別的。

或許,那一年的見習斗牛士,如今已經(jīng)譽滿西班牙?那一天他一人獨斗六條牛――沒準那天是他的“轉(zhuǎn)正”儀式?這當然在情理之中。看了多少次電視,從來沒見誰能表演紅扇子。

也許那一天,在格拉納達的sol看臺上,我們看到的是當代西班牙最優(yōu)秀的斗牛士。那天艾爾?芳迪一人六牛,終場時,看臺上白手絹如梨花亂舞。我想不用到網(wǎng)上核對了:他的技能和美感,超過了電視上出現(xiàn)過的任何一個人。

(8)

后來我專門去看了科爾多瓦的斗牛博物館。我的目的,是想看看展覽的長矛。因為我一直想知道那牛的脊柱在甲馬士刺過之后,究竟受了怎樣的傷。

我還查閱了大畫家戈雅(Goya)的所有斗牛題材作品。因為我曾在馬德里不經(jīng)意地看到過他的一張油畫(Suerte de varas)。他的那張畫有些奇怪:畫的恰恰是一頭無敵的公牛,和皮嘎朵爾的狼狽。我想在西班牙人中尋找與我類似的感受,戈雅會不會對斗牛持某種批評態(tài)度呢?

但是兩項調(diào)查都沒有找到支持。斗牛博物館里掛滿了牛頭,如一個牛的烈士紀念館。此外便是著名斗牛士的黑白照片。又遇到了一個雄赳赳的老者,他的做派和那天的老退役劍士毫無二致:他如沉浸在表演里,一舉手一投足不忘他的男性風度。他照例驕傲而無禮,不耐煩于我們的問題。我很快就放棄了和他交談,也沒有嘗試讓他迎著我的話鋒。

我只小心畫下了那個矛頭:

那是一條方形的鋼,磨出的矛尖并非??易折的細尖,而是一個方方的鈍角。也就是說:不是刺,是要在牛背上造成一個大破口。然后,當胖子往下?lián)v的時候,他是在用一個鈍尖的鐵棒狠砸牛的脊柱。我的猜疑是可能的,那根脊椎多半是被搗碎了。

戈雅的斗牛畫也逸出了我的一廂情愿??粗麛?shù)不清的勞作我只能苦笑,怎么會有那樣的幻想呢,他是徹底的斗牛崇拜者。他有四十幾張蠟畫,還有不知多少油畫,不厭其煩地描繪斗牛。

戈雅的畫中描繪的矛看來不同。比如他畫的《熙德斗?!罚褐奈涫课醯率褂玫模褪且环N尖頭的長矛,它穿透了公牛的肚腹,露出了尖頭。

雖然那也相當嗜血,但一切還算公平。因為馬沒有裝甲,牛還并非只被趕去受戮。它還擁有攻擊和獲勝的可能。

所以戈雅的最佳作品是《Suerte de varas》(槍的運氣)。那是無甲馬的費厄潑賴時代,一切還都公平。畫面上,牛已經(jīng)頂死了一匹馬,還有一匹也被剖肚流腸。馬上的皮嘎朵爾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群粗筆觸勾勒的“小東西”擁擠背后。黑牛出神地站著,端詳著可笑的人類。我猜戈雅或許心中也有過一絲念頭,公牛是真正勝者的念頭。那幅油畫大約有4米之大,在戈雅斗牛畫中多少有點異類。它無疑是一幅杰作,令人聯(lián)想思想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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