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您要淘換章衣萍1931年北新版的《倚枕日記》嗎?我有?!?/p>
電話那頭的聲音特別清脆,像一把鐵榔頭敲在一串銅鈴鐺上,極富金屬質(zhì)地,所以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對方是個女性,我猜一定是一個爽朗豪放的女性,事實上,是我錯了,她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她是那么的嬌小,羞澀,有著一雙顫動的、唯恐受傷的梅花鹿的眼睛。我初次見到她的時候,愣了半天,才敢相認。因為她告訴我,她穿一件粉色牛仔服,在我們約見的文具店門口,穿粉色牛仔服只有一個,不用說,當然就是她了。
“你的形象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不是我的想象力太差,就是你的聲畫對立得忒厲害。”我說。
她就笑,告訴我,幾乎所有的人聽了她的聲音都以為她是個籃球運動員呢,其實,才一米五八。后來我才知道她叫陸青,再后來我又知道她現(xiàn)在是大學圖書館的一個管理員。她是那樣的一個人,天生一張娃娃臉,而且體態(tài)上又小巧玲瓏,所以就顯得年輕,其實她比我還大五歲了呢。
“現(xiàn)在,像你這么迷戀書本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難得啊。”從她知道我的年齡之后,就開始用這種倚老賣老的口吻跟我講話了,實事求是地說,她很美,是很精致的那種美,打個比喻吧,更像初開的百合花一樣的芳香四溢。
“你藏書多少年了?”我發(fā)現(xiàn)她轉(zhuǎn)讓給我的那本《倚枕日記》既不但夾著藏書票,還鈐著個人藏書章,所以,我就知道她也是個流連于故紙堆的人。這種人都是傻瓜,她是,我也是。
陸青伸出了兩個手指頭,意思是二十年。跟我比起來,人家夠得上是個前輩了,我趕緊雙手抱拳,連連作揖:“在下有眼不識泰山,罪過,罪過。”
“想不想去參觀一下我的書房呢?”她擺擺手,就像飛翔中的鴿子的翅膀,“假如你有興趣的話――”
“當然有興趣,而且是興趣盎然?!蔽艺f。
“既是這樣,還磨蹭什么,快開路吧。”她拍了我肩膀一下,就邁開了大步,她在前面帶路,我則在后頭亦步亦趨,像個跟屁蟲。
陸清住在六樓的頂樓亭子間,環(huán)視一周,四周全是書,除了書架上,茶幾、寫字臺甚至地板上,幾乎所有的空間都被書所占據(jù)了,唯一的裝飾品就是銅制的枝型吊燈了。糊了墻紙的墻壁還貼了許多的小紙片,上面寫了些“禁止吸煙”或“概不外借”之類的文字。
“你睡在哪里呢?”我愕然問道,因為我在這間簡陋的居室里一直都沒發(fā)現(xiàn)有床鋪。所以這種愕然不是假裝的,它顯得那么真摯,以致于把陸清都逗笑了。
“這不是,床就在這?!彼嶙咭晦麜职嶙吡硪晦麜?,騰出一塊空地,我才看到一張由木版拼成的床,上面只鋪了一個席夢思床墊,既便就是在這小小的單人床上,也堆了太多的書。而且大多夾著書簽,顯然是正在看著的書。這樣的床鋪突然讓我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真想試試,在上面睡覺會有什么感覺,是不是像一個鱗甲類動物?或許像卡夫卡筆下的大甲蟲也說不定。
“你想喝點什么?”她歪著個腦袋問道,問得那么俏皮,幾乎是熱情洋溢,甚至還親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這……”我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其實,我想說的是,在這個灰蒙蒙的地方還能有什么可喝的?我想象不出。
她邊哼著歌,邊像魔術(shù)師一樣,眨眼工夫變出許多的咖啡,咖啡裝在形形色色的金屬罐里,我睜大眼睛,竭力分辨出上面的說明文字,有巴西的,有哥倫比亞的,有日本的,甚至還有斯里蘭卡的,一看就知道,都是原裝貨。鬼知道她是怎么咕搗的,很快,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就送到了我的面前,聞上去很香,看上去很美。我喝咖啡的時候,她仿佛很是得意,起碼就其模樣看表示出某種可以稱之為洋洋得意的神態(tài)。
“味道好極了,你的手藝不賴?!蔽艺f,我說得很實在,這其中絕不包含著什么客套的成份在里面。
截止到目前為止,我們一直都是站著的。這時候,她仿佛才剛剛意識到這一點,趕緊從床下拉出兩個小板凳,讓我坐。板凳是塑料的,一只紅色的,一只綠色的。
坐下來,稍微遲疑了一下,我問道:“這里,難道就只有你一個人嗎?”
“哦,我知道你要問什么了?!彼秊t灑地說,“我離婚了,書歸我,房子什么的都歸他。我現(xiàn)在是個自由主義戰(zhàn)士?!?/p>
我不得不承認,她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各式各樣的提問幾乎都涌到我的嗓子眼兒了,我還是把它們咽了下去,畢竟我們才剛剛認識不久,我怎么能直截了當?shù)貑柸思遥耗愕姆块g里為什么連個電視機都沒有啊?不,我不能。
我們喝著咖啡,聊著天,抽冷子也仔仔細細地把她打量一番,發(fā)現(xiàn)一種很有趣的現(xiàn)象,她的鼻子是普通的,她的耳朵也是普通的,她的嘴巴也就更普通了,可是裝配到一塊卻不普通,出奇的和諧和抒情。
“閑暇時,我會給報紙寫些書評什么的?!彼f。
這倒很讓我意外,在我的詞典里,離群索居完全是另外一種概念。我不禁聳了聳肩膀。
“你感到奇怪嗎?其實,沒什么可奇怪的,我需要稿費,來購買更多的書,僅此而已?!标懬宓恼Z氣里不僅有調(diào)侃,甚至還有點無奈。
“你只收藏北新版的圖書嗎?”我問。
“不,還有開明版和亞東版……”
告別陸清的時候,她說以后需要什么書盡管來找她。我說我會的。這鍵灰暗的亭子間對我有一種魔力,我肯定還會來的,我有這樣的預(yù)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