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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 一(3)

喜寶 作者:亦舒


媽媽慢慢的答:“你不來也好,我會到香港看你。”

“為什么要結(jié)婚?”我哀求地問:“為什么,”母親用手掩住臉,低聲而平靜:“我疲倦。”但是眼淚從她的指縫流下來。

原來這次回來是替母親送嫁,再也猜不到。

“什么時候?”我問。聲音已平靜下來。

她的手仍然掩著面孔?!跋聜€月?!?/p>

“那時我已經(jīng)回倫敦了,祝你幸運。”我索然無味,“以后我再也不會回香港。沒有親人,回來干嗎?購物?”

“你父親在這里?!眿寢屨f,“仍然是中環(huán)最活躍的王老五。”

我冷笑,“哄年齡跟他女兒相仿的女秘書上床,中環(huán)的蠢雞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

“她們高興。就像我當年,嘿,五十年代當空中小姐是了不起的,身價不下于現(xiàn)在的電影明星?!眿寢屇樕祥W過一層光輝,“那時候哪里有人念大學,瑪莉諾念中四已算學貫中西了?!?/p>

“唐璜也會老的,他又沒錢?!蔽艺f,“沒錢走不動路。他知道我在劍橋嗎?”

媽媽搖頭,“不要告訴他,省得他又動歪腦筋?!?/p>

“你防他防得這樣嚴。”我說,“到澳洲去……是避開他吧。他還在那問航空公司?”

“唔?!崩蠇層檬滞蓄^,“有時候走過中環(huán),看到某個人的背影仿佛像他,都嚇一大跳,急急忙忙避開。奇怪,當初脫離家庭也是為他,結(jié)婚生子也是為他。一切過去之后,我只覺得對不起你,女兒。錯在我們,罪在我們,你卻無端端被帶到世界上來受這數(shù)十年苦楚?!?/p>

“我的天,又講耶穌?!蔽掖蚝乔?,“我要睡了。明天的憂慮自有明天擔當。”

我拿出安眠藥吞下,躺在長沙發(fā)上,一忽兒就睡熟。每次都有亂夢。夢見穿著白裙子作客,吃葡萄子吃得一裙是紫色汁液,忙著找地方洗……忽然來到一層襤褸的樓宇,一只只柜子,柜上都是考究白銅柄的小抽屜,一格一格,像中藥店那樣,打開來,又不見有什么東西。嘴里念念不忘地呢喃,向陌生人細訴:“他那樣愛我,到底也沒有寫信來?!边€是忘不了那些信。

醒來的時候,頭痛,眼睛澀,像剛自地獄回來,我的天,一切煩惱紛沓而來,我嘆口氣,早知如此,不如不醒。而且老媽已經(jīng)上班去矣,連早午餐的下落都沒有。

我想結(jié)婚對她來說是好的,可以站在廚房削一整個上午的薯仔皮,夠健康。所有的女人都應該結(jié)婚,設法叫她們的丈夫去賺錢來養(yǎng)活她們。

老媽的日子過得很苦,一早嫁給父親這種浪蕩子,專精吃喝嫖賭,標準破落戶,借了錢去麗池跳舞,麗池改金舫的時候母親與他離婚,我大概才學會走路,我并未曾好好與他見過面,也沒有遺憾,我姓姜,母親也姓姜。父親姓什么,對我不起影響。

真是很悲慘,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去憂慮,譬如說:下學期的學費住宿與零用。

我不認為韓國泰先生還有興趣負擔我下年度的開銷。我們爭論的次數(shù)太多,我太看他不起,對他十分惡劣,現(xiàn)在不是沒有悔意的。

我的學費,我的頭開始疼。

電話鈴響,我接聽筒。

“詠麗?”洋人念成Wing Li,古古怪怪,聲音倒很和善。

“詠麗不在?!蔽艺f。

停了一停?!澳闶钦l?”

“我?我是詠麗的女兒?!?/p>

“噢,嗨!”他很熱誠,“你好嗎?劍橋高材生?!?/p>

“母親告訴你我是劍橋的?”我問。

“自然?!彼f:“你是你母親的珍珠!啊,我是咸密頓?!?/p>

“你好,咸密頓先生?!蔽覇枺骸澳闼臀夷赣H的鉆石,是不是很巨型?將來你待她,是否會很仁慈?”

“是,我會,珍珠,我會。”

“我的名字不是珍珠。”我嘆口氣,“你打到她公司去吧,請愛護她,謝謝?!蔽覓焐想娫?。

我走到窗口站在那里。香港著名的太陽曝曬下來。我們家的客廳緊對著別人的客廳,幾乎可以碰手。對面有個穿汗衫背心底褲的胖子,忽然看見了我,馬上“卡”的一聲拉下百葉簾,聲音是這么清晰,嚇了我一跳。我身上也還穿著內(nèi)衣,我沒拉簾子,他倒先拉下了,什么意思?可能他在簾子縫那里張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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