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輕輕脫下雙手上做得栩栩如生的假拇指，她每只手，只剩四根手指。

原來師傅一直有殘疾。

可是戴上義肢、手套的她，叫金瓶全然不覺。

她若無其事地說：“自己不能動手，只得倚賴徒弟?！?/p>

“師傅是什么時候受的傷？”

“那時，你還沒有出生。”

“師傅，我替你報仇?！?/p>

她微微笑：“或出身是孤兒，又遇人不淑，突罹惡疾……都是命運，無仇可報?！?/p>

“師傅，我一向不知道這事，我太粗心?！?/p>

“是我不叫你們知道?！?/p>

“是怎么一回事？”

“你哪里有空聽陳年往事?！?/p>

“師傅你別生氣。”

“我不氣惱，我只是感慨。我同你說過，扒竊是我王氏家族生意，家父即我?guī)煾?，?dāng)年，他也想脫離家族另起爐灶?！?/p>

金瓶不再出聲。

“為什么？因為他最辛苦，因為其他叔伯都游手好閑，坐享其成?！?/p>

“發(fā)生什么事？”

“他們設(shè)計了一個圈套，讓我父鉆進(jìn)去，他被對頭逮住，我只得去替他贖身?！?/p>

金瓶渾身寒毛豎了起來。

她胸口悶納，有嘔吐的感覺。

“付了贖金，人家仍然不肯放他，只得再加利息。那一家人知道父親最疼惜我，也明白失卻拇指，再也難以工作，才肯罷休?！?/p>

金瓶下巴幾乎碰到胸前。

師傅這時說：“秦聰玉露，你們也都聽見了？”

他們原來就站在門口，這時緩緩走近。

師傅輕輕戴回義肢及手套。

“你們一定想問，到底痛不痛?！?/p>

他們?nèi)四睦镞€敢出聲。

“不，一點也不痛。那把小刀，實在鋒利，在場叔伯又很快為我止血，從頭到尾，竟一點也不覺痛，像是一早知道，拇指已不屬于我?！?/p>

她站起來，輕輕嘆口氣，走返書房。

玉露用手捂住面孔。

秦聰喃喃說：“金瓶，換了是你，你會怎樣選擇？”

“我沒有父親。假設(shè)我是生父愛女，那么，我也不會覺得痛?！?/p>

玉露問：“那是一個怎么樣的陷阱？”

金瓶微笑：“世上所有圈套，都一樣設(shè)計。記住，玉露，開頭都一定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結(jié)果，要了你的賤命。”

“我怎樣才知那是陷阱？”

金瓶答：“如果那件事好得不像真的，那么，大抵它也不是真的?！?/p>

玉露說：“我去樓下游泳?！彼曇粲悬c不安。

秦聰問：“你仍堅持要走？”

金瓶點點頭。

“你怕師傅向你要拇指？”

“做這個行業(yè)，純靠年輕，每年樣子不同，親友有時都認(rèn)不出來，可安全過關(guān)。現(xiàn)在定了型，非常不便?！?/p>

“那沈鏡華，對你說了些什么？”

“陳詞濫調(diào)，老生常談?！?/p>

“可是，他還自覺十分新鮮？”

金瓶笑出來。

“長年困在唐人街，就會有這個毛病。”

金瓶仍然笑而不答。

“師傅那么多房子，我最喜這一幢?！彼粗泳百澋?。

“你是男人，自然喜歡這里。”

“師傅不喜歡英語社會，認(rèn)為太過機(jī)械化?！?/p>

金瓶看著自己雙手，缺少拇指，連筆都握不住，還能做什么？

她掬起瓶中蓮花，深深嗅那香氛。

她多么想離開這個家庭，出去過正常人的生活，認(rèn)識普通人，同他們做朋友，與他們共享平凡的喜怒哀樂。

假如她是仙女，這種想法，叫做思凡。

她也站到露臺上去，秦聰雙臂摟住她的腰，頭擱在她肩膀上。

一艘專為游客設(shè)計的花艇在河上飄過，穿紫色泰綠戴金釧的少女合十望天空禱告，她將荷花瓣撒向河面。

秦聰輕輕說：“昭柏耶河是他們的生命之源。河流叫我迷惑，像幼發(fā)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像黃河長江，像亞馬遜、密西西比、恒河、尼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