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黑紗屏風后有張金黃色緞面的貴妃榻，師傅坐在那里由人做按摩。她用手招她們過去，她手上不分季節(jié)，不管室內(nèi)室外都戴著手套。

“章阿姨稱贊你們呢?！?/p>

“是長輩過獎?！?/p>

金瓶把那只裝有酬勞的信封輕輕放在茶幾上。

師傅嗯了一聲。

金瓶走近一點。

黑紗屏風是古董，上面繡著栩栩如生的昆蟲，一只青綠色的螳螂正欲捕蟬，一只黃雀全神貫注在后邊瞪著它。

只聽得師傅說：“金瓶，你有黑眼圈，可是疲倦，抑或心中渴望什么？”

“我是有點焦慮?！?/p>

“可要度假？”

“我有話想說?！?/p>

“好，你說?！?/p>

金瓶像是考慮怎樣開口。

玉露詫異：師姐想說什么呢？她何來膽子，居然與師傅對話。

師傅轉(zhuǎn)了一個姿勢，好讓按摩師捏她腰部。

黃色緞子上織出一只只小小精致的蜜蜂，那是拿破侖的皇室標志。

終于金瓶這樣說：“一向以來，我們都不知道信封里是什么?！?/p>

師傅語氣一點也沒有變，她這樣答：“你想知道？那不過是一張銀行本票，用來支付燈油火蠟，你們的學費及生活費，病了看醫(yī)生，近視配眼鏡，牙齒不齊配牙箍，還有，訂購時裝，繳付房租?！?/p>

真的，這筆開銷，長年累月，非同小可。

師傅感喟：“把你們?nèi)齻€帶得這么大了，不惜功本，乘飛機從來不搭經(jīng)濟艙，暑假送到瑞士學烹飪，冬季在阿士本滑雪，春假到羅華谷看釀酒，感恩節(jié)往黃石公園露營，請問，有何不妥？”

“我們――”

“你只是代表你自己，別用‘我們’這兩個字，你師弟師妹不一定有什么不滿?！?/p>

金瓶終于說：“外邊都采用經(jīng)紀人制度了?！?/p>

師傅在屏風后坐直了，聲音仍然不慍不火：“你想怎樣？”

“師傅，得來的酬勞，你不如抽百分之三十或四十金，余者讓我們平分吧?！?/p>

“你可與師弟談過這個問題？”

“有，他知道趙氏門生都采取這種合作方式，他們管理方式十分現(xiàn)代，收入都攤開來分配。”

“你對我這種家長式經(jīng)營表示不滿？”

金瓶輕輕說：“這一行漸漸式微，很難有新人入行，玉露也許是最后一個，我不打算收徒，無人養(yǎng)老，總得為自己打算?！?/p>

玉露屏息，說得雖然是事實，但是語氣不甚客氣。

“你已有離心，羽翼已成，打算自立門戶，可是這樣？”

金瓶這時也十分佩服師傅，聽到徒兒提出這樣的要求，她的聲音仍然不慍不火。

金瓶說：“我一向敬佩師傅?！?/p>

師傅給她接過去：“只是時代已變。”

忽然之間，師傅徒弟一齊笑出來。

“你幾歲開始跟師傅找生活？”

“五歲，我在浦東出生。”

“你為何流落街頭？”

金瓶的聲音無悲也無喜，她據(jù)實答：“生父把我寄養(yǎng)在一名親戚家中，他隨即失蹤，一年多不付生活費。親戚一日帶我逛街，轉(zhuǎn)頭失去影蹤，叫我流落街頭?！?/p>

“沒想到你還記得?！?/p>

金瓶說：“我記得很清楚，肚子餓身體臟，頭上有巴掌大的癬瘡，一直流膿，乳齒因營養(yǎng)不良逐顆落下?！?/p>

玉露還是第一次聽到平日既美又驕的師姐的故事，不禁驚駭。她扶著一張椅子，慢慢坐下。

金瓶仍然筆直地站在師傅面前。

“后來呢？”

金瓶知道師傅用意。

“后來師傅把我自乞丐頭子手中領(lǐng)了去，把我洗干凈，讓我上學，教我手藝。”

“對，十五年之后，你反客為主，叫我抽百分之三十傭金?！?/p>

“師傅，我已經(jīng)為你工作了十五年。”

“金瓶，我不想多講，新式合作方式不適合我。你要不照老規(guī)矩，要不離開這里去自立門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