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瑞成又和培訓團會合了。按照培訓日程安排，遲瑞成和團員們走在日本政府大樓的走廊里，走廊地上鋪著深紅色的地毯，走廊兩邊的門扇對望，上面標示著第一會議廳、第二會議廳等等。沒過多一會兒，培訓團隨著走廊入口的人群進入會議大廳。規(guī)定時刻一到，大廳陷入一片漆黑，但很快又亮了起來。一道光束從后墻上的放映孔中直射過去，穿越整個大廳，照亮了參加日中經(jīng)濟研討會人們的腦袋。在遠遠的舞臺上有面幕布，光束在幕布上投射出圖表和文字，擴音器里傳出報告人的聲音，每當他說完一段，就準確接續(xù)上漢語的同聲翻譯聲。

遲瑞成專注地聽著、想著，最后他終于想開了…… 培訓團在東京考察完畢準備去日本其他地方考察，按照北京站要求，遲瑞成再次請了假。

布雷茲、喬治接見了北京站情報員遲瑞成，對他進行首次培訓。

布雷茲伸出手掌，彬彬有禮地請這彎腰駝背的中國官員入座。盡管遲瑞成再三想挺直腰桿，卻不能不點頭哈腰。

布雷茲不覺想，大概當年在日本侵略軍面前，千千萬萬中國人也這副樣子吧？他更加客氣了。

喬治坐在他對面，像看出了上司的心思，便在遲瑞成背后，向布雷茲聳聳肩，攤開雙手，做了個無奈的表示。

布雷茲和藹可親地問：“你在這個機關多少年了？”雖然他什么都清楚。

遲瑞成終于鎮(zhèn)定下來了，淡淡地答：“十來年了。”

布雷茲驚嘆道：“老資格啦?！比缓髥枺骸白鳛橹泄驳闹屑壐刹浚阏f說，什么是意識形態(tài)？”

遲瑞成不由愣住了，呆呆看著面前這位外國情報官員，心想這也叫培訓嗎？

那天到了后來，遲瑞成之所以放棄抵抗，就因為料定干這個國家的間諜是個只賺不賠的買賣。他想：腐敗根本反不了。這么多年，無論田處長他們在廳里如何胡鬧，可誰都無法撼動。呂江山當常務副廳長的時候曾經(jīng)想搖一搖，不久就只好“團結”他們。幾屆機關紀委什么都清楚，卻只能干瞪眼。所以我最聰明的辦法就是跟搞腐敗的這些王八蛋合作，結果從此財源滾滾?，F(xiàn)在，要我充當世界上最強大國家的情報官員，身份又如此隱秘，當然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危險了。不過更重要的是遲瑞成聽了布雷茲講的“黃雀行動”，便更加清楚：退一萬步說，假使哪天有什么危險，北京站便會迅速將自己和家人移居到那個偉大國家的，那里可真是天堂啊。遲瑞成早就深深理解李真、胡長清他們的心情：“早做準備，江山一旦易手……”他想：自己比他們更高明，因為又靠上了這個強大國家做后盾，一到中國走前蘇聯(lián)道路分崩離析的時候，我不光能保住家人的平安，還會拿到肥厚的分紅。不過，遲瑞成根本沒料到，第一次培訓竟提出這種問題。

多年來，他第一次囁嚅了，說道：“意識形態(tài)？就是寫文件簡報報告……”說到這里，他覺得有點兒不合適，可想來想去，“意識形態(tài)”是什么？入黨這么多年，好像真還沒注意過，經(jīng)濟是什么，他倒能說上幾天幾夜，或許有過“意識形態(tài)”的黨內(nèi)文件吧，可早沒印象了。于是，他理直氣壯起來，道：“不錯，就是這些，我們就是這么干意識形態(tài)的?！?/p>

他發(fā)現(xiàn)布雷茲嘴角流出一絲嘲諷的微笑，便緊忙補充道：“還有，給全省各大報社起草報道稿。我們機關一開什么會議，各大報必須準時發(fā)稿，按我們早就寫好的稿子發(fā)?，F(xiàn)在記者們懶得很……”他的話一下流利了。

布雷茲和喬治交換了個眼色，喬治從后面拍拍遲瑞成的肩頭，制止了他的話語。

布雷茲說：“為什么提這個問題？因為北京站并不是要你當007，主要讓你們干意識形態(tài)。所以，你們必須從當今中國的慣性思維中轉變出來，搞清什么是意識形態(tài)?！?/p>

布雷茲有條不紊地開始培訓，講得很仔細。遲瑞成低頭盯著喬治給他端來的咖啡碟盤，顯出憂心忡忡的樣子。可布雷茲敏銳地看出，這位新情報員終于放心了。

布雷茲說：“意識形態(tài)就是思想的總和，是引導人們按這思想去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馬克思主義給意識形態(tài)下的定義是非?？茖W的，就是‘思想一旦掌握群眾就會變成物質力量’。當年，無數(shù)共產(chǎn)黨人正是依靠意識形態(tài)，才造成共產(chǎn)運動的成功。當然，后來的共產(chǎn)蠢貨們把這個武器忘記了，結果招致慘敗。但是，我們情報局始終牢記馬克思、列寧闡述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所以北京站的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讓西方的先進思想掌握中國民眾，讓千千萬萬中國人爭取自由民主平等博愛和人權幸福，去移山倒海，就像前蘇聯(lián)那樣。”

遲瑞成干干地笑了，此時他感到一點顧慮都不必有了。來之前他還以為，干情報就是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他們，再把不管標明“秘密”、“機密”還是“絕密”的文件，統(tǒng)統(tǒng)復印給他們，就算完成任務，想不到只不過是搞“意識形態(tài)”，拿我們的話來說，就是“玩虛的”。

布雷茲像看出他的心思，耐心解釋起來。

“要在中國重新建立起文明的社會制度，即中共最害怕的‘西化’，并不是要動用我們強大的軍事力量?！彼ｎD下來，解釋道，“蘇聯(lián)的解體，不是軍事干預的結果?！?/p>

遲瑞成點頭，內(nèi)心里卻是一片茫然。

布雷茲知道，盡管這次北京站招募的是中共的一位高素質干部，可現(xiàn)在很多中共干部只知道經(jīng)濟，早搞不清什么是意識形態(tài)了，于是他不能不去掉話語中略帶思辨的詞句，像對小孩那樣，使用白癡也能理解的語句。

盡管布雷茲如此認真，可他知道自己不過是完成情報局交代的任務，給新招募的情報員進行意識形態(tài)重要性的培訓。他真正關心的卻是那個早就呈報上去卻至今也沒有回音的《烈火計劃》。

解釋過“意識形態(tài)”，布雷茲轉了話題，詢問起遲瑞成機關的

情況。

遲瑞成如釋重負了，詳細匯報起來，說我們廳不光工程建設，就是干部人事工作腐敗問題也挺嚴重。我們廳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擴充，向社會招人。人事處一些干部便乘機斂錢，結果，一大批沒文化沒本事卻肯掏錢的家伙進了機關?，F(xiàn)行的中共干部體制又是--進來的就出不去，上去的就下不來。結果到如今，這些人在這機關，多則二十多年，少的也十來年了。

他滔滔不絕起來。

“之前他們絕大多數(shù)連干部也沒當過，什么屠宰工、木工、炊事員、護士、廣播員……一片，什么本事沒有，就知道一個，時下流行的--‘謀私’，再就是‘抱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涩F(xiàn)行的中共干部體制是：只要沒逮住你犯事的證據(jù)，過幾年就得升一級，要不就有資格鬧，‘憑什么不給我升，我又沒犯錯誤?！赃@么多年下來，他們大都是科處級了，一個個鼻梁上架起金絲眼鏡，到了下面身份也挺唬人：省里來的高素質大干部。我們這些當領導的，面對這些狀況，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好求得機關內(nèi)部團結和諧還有穩(wěn)定?！?/p>

布雷茲現(xiàn)出滿意的笑容，想：這更證實了《烈火計劃》的可行性，北京站會比莫斯科站更加順利地建立起一支強大的第五縱隊。

“這很好。不過，還不夠，還要進一步提升他們的道德。要通過我們的意識形態(tài)工作，喚起更多的中國人符合人性的感情和渴望，轉向影視娛樂明星及其私生活，還有種種娛樂方式，這是我國心理學和醫(yī)學的最新成就，在前蘇聯(lián)東歐獲得了巨大成功，自然也能使全體中國人心悅誠服地接受人類的共有文明。”

遲瑞成誠懇地點頭了，覺得說到了自己心坎上，早在上大學時他就有這樣的看法，近乎頂禮膜拜西方文化。

布雷茲像是看透了這位情報員的內(nèi)心活動，不覺加重語氣，繼續(xù)道：“中共是野蠻落后的，但是，文明戰(zhàn)勝野蠻并不容易。克勞塞維茨說過，勝利要著眼于三個目標：軍隊、國土和意志。但是，即便殲滅了軍隊、占領了全國，意志沒被征服，這場戰(zhàn)爭就沒有結束?！?/p>

說到這里，布雷茲不覺激奮，演說般滔滔不絕起來。

“作為中共的中級領導干部，你出國機會很多，以后我們還會對你培訓的。這回召你來，是要你懂得，北京站的首要目標是意識形態(tài)，是讓中共的邪惡目的在所有中共干部中迷失，這樣共產(chǎn)黨就不會有任何真正的支持者。所以，運用好意識形態(tài)這‘主觀因素武器’，占據(jù)中國人民心靈的，必然是無比的光明，即中共目標的熄滅。然后，中國人民當然有理由斷定，共產(chǎn)黨所說的一切都是謊言，并從此將西方的教導視為真理。如果你們在我們領導下做好這項工作，那么，在北京站的檔案里，你們的工作成果就會記錄為慷慨的贈禮。到中國人民完全勝利的那天，你們自然會得到豐厚的回報。到那時，作為中共的摧毀者，你一定會獲得來自西方的最高獎賞?！?/p>

遲瑞成終于由衷地歡笑了，然后情不自禁地說了一段話，盡管過后他也覺得自己很幼稚。

他激動地宣誓一般告訴布雷茲：堅決完成北京站交給的任務，做好意識形態(tài)工作，拯救處于黑暗迷霧中的中國人民。

此時，遲瑞成坐在會議大廳里，反復回想著這一切，慢慢地，他覺得事情不會像布雷茲說的這么簡單：把自己招募過來，就為說點兒虛的？他想：今后肯定會有更具體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