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水庫,電閃雷鳴。
一艘鐵皮船迎著風浪起起落落,浪濤一波波撲向船身,激起高高的白色的浪花。巡查水庫的小船宛若困在陷阱中的野獸,發(fā)出憤怒的咆哮和無助的呻吟。
駕駛艙里,水庫籌建處總工程師李江陵放下望遠鏡,對站在自己身旁的那位高大肥碩的男子笑笑,蹺起大拇指,示意一切平安。
這個五十多歲的男子親熱地摟住李江陵的臂膀。
滿頭白發(fā)的李江陵看不出地皺了皺眉頭,想:這個貪污犯,借著建水庫撈了多少銀子,這回總算也能睡個安穩(wěn)覺兒了。買來的“優(yōu)質(zhì)工程”經(jīng)受住了風浪考驗,也算名副其實啦。想到這里他說:“田處長,我有些不舒服,不巡查了,您先忙吧?!?/p>
說到這里,李江陵感到站在駕駛艙門邊的兩個水庫保安似乎古怪地瞅了自己一眼。他倆剛從甲板上巡查回來,細細的水流順著雨衣下擺滾落地上,很快在高筒雨靴周圍積起小小的水洼。不過,李江陵知道自己又多心了。自從給省紀委寄出署名舉報信后,他就一直心驚肉跳。他認真研究過舉報程序,知道寄匿名信基本上沒人理;可發(fā)署名信風險極大,有可能露出舉報人。盡管紀檢規(guī)定“保護舉報人”,可田處長他們神通廣大,一旦知道,麻煩就大了。
田處長將臂膀移到他脖頸上,宛若如膠似漆的情人。
李江陵覺得不好撥開頂頭上司的臂膀,只好再舉望遠鏡去瞅遠處的大壩,想:這群混蛋,你拿他們有什么辦法呢?或許到頭來,只能閉起眼睛安慰自己,想反正老百姓好處多得很,他田處長不撈,別人也撈,不撈白不撈,誰想撈就叫他們撈去吧。想到這里,他又怒火萬丈了--實在是不甘心啊。
他看到,大壩黑沉沉,雄壯巍峨,心里清楚這是驢糞蛋外面光,內(nèi)里問題大啦。大壩一旦坍塌,下游就會遭滅頂之災。
忽而,李江陵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了,田處長那條臂膀越來越有力。李江陵裝作不經(jīng)意緩緩去拉它,那條粗大的臂膀卻越拉越有力。他回轉(zhuǎn)臉來想叫領(lǐng)導松開,卻見這帶著笑意的面龐充滿詭詐,正要開口,一股帶著酒氣的暖融融的惡臭噴到他的臉上。
“為什么寫我黑信?”聲音并不嚴厲。
李江陵愣住了,旋即學起圍處長轉(zhuǎn)的那些小流氓的口吻大罵起來。
“少來這個,哪個狗日的寫你信啦?你的工程不都是我做的嗎?寫信,不是告我自己嗎?瞎了眼啦,聽王八蛋,拆你自己臺?!闭f著,他用足氣力,狠狠拉下田處長臂膀,再打了這胳膊一拳,似乎氣哼哼地大步走開了。田處長攆上去,樂呵呵道:“咱哥倆,開個玩笑?!闭f著,他向站在門口的倆保安點點頭,再將胳膊搭到李江陵的肩上。
李江陵心中緊張盤算著,沒等倆保安接近,便像頭豹子,一下甩脫田處長胳臂,然后用足氣力雙手猛力推開保安,再一下撞開已被反鎖的駕駛艙門,一個箭步躥到甲板上。
保安們尾隨沖出。
李江陵看著如同開鍋的一浪又一浪洶涌翻滾的水面,兩手絕望地緊緊抓住船邊的欄桿。保安從左右逼到近前。他們一手抓著欄桿,另一手舉起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拿到手里的鐵棍。李江陵左避右閃,繞著船艙歪歪扭扭跑起。他一下看見嵌在船艙外壁的救生圈,手疾眼快緊忙解開繩扣,再閃電般套到腋下。倆打手舉棍撲了過來。就在這一刻,船身在風浪中猛然側(cè)翻。李江陵深深咽下一口氣,雙腿一彎,身體就勢撲倒,一下被甩出船外,跌入黑漆漆的驚濤駭浪之中。一眨眼工夫,他被滾滾水浪推涌著,離船遠去了,迅速沖向岸畔的方向。
他連連打了幾個寒噤,卻心安了。李江陵隨著救生圈的起伏向后望去:閃電中,船頭在風浪中驟然下沉,又隨著波浪猛然上翹,倆保安站立不住,伸臂在空中亂抓著,似乎尋求什么依托,而后雙手死死抓在欄桿上。一根鐵棍隨之翻落水中。
李江陵露出勝利的笑容。當年,他是省城業(yè)余體校的游泳選手。此刻他嫻熟地劃動雙臂,隨著救生圈的起伏,向岸邊游去。
連續(xù)幾個閃電又照亮了水庫,他再回轉(zhuǎn)頭去,見倆打手彎腰抓著欄桿目送著自己,頓時喜悅盈滿他全身。他從救生圈中挺直身子,喊起:“腐敗,沒好下場!全完蛋……”喊著喊著,突然,身體一下失去依托,沉入水中。他緊忙掙扎著浮出水面,再去抓一時大意脫開漂去的救生圈,卻發(fā)現(xiàn)它莫名其妙地斷裂成了兩截,茬口還齊齊整整。洶涌的水浪再次吞沒他,李江陵身不由己在水中翻滾起來。到他拼出全身力量掙扎出水面時,卻看見詭異化作兩截的救生圈隨著波浪一起一伏,漂向遠方了。
他絕望地起雙腿,兩手用力交替著,使勁往水下壓著,好讓半個身子露出水面。滾來的水浪讓他不時窒息。他非常清楚在風浪中自己撐不了多長時間,將很快葬身水底。李江陵無助地四處張望著,清楚聽見遠處船上傳來毛骨悚然的笑聲。他看見,駕駛艙門大敞,不知什么時候田處長站在了燈光里,他和倆打手并排站在甲板上,雙手都抓著船圍欄桿,一個個笑得前俯后仰,好似這一幕早在意料之中。
田處長將兩手放到嘴前,圍成喇叭狀。
李江陵聽見了模模糊糊的喊聲:“回來吧,試你的!咱哥倆。鬧你技術(shù)吧……”
李江陵繼續(xù)踩水,轉(zhuǎn)頭看起岸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下子潛入水中,避開了不停洶涌覆蓋過來的巨大的水浪,盡量伸直雙臂,使出全力交替向前倒換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沖出水面,吐出憋滿胸膛的濁氣,卻見岸畔依然一動不動,沒有絲毫變化。
田處長繼續(xù)呼喊著。李江陵知道,水庫工程還沒完,田處長還有求于自己,一旦技術(shù)出問題,分管水庫工程建設的遲瑞成副廳長是絕對饒不了這屠宰工出身的籌建處長的,遲廳長一再要求“工程要經(jīng)得起歷史的檢驗”。李江陵看見,田處長他們正拼命向自己揮手,急切召喚著。
李江陵扭轉(zhuǎn)臉繼續(xù)沒命地向岸邊劃去,連喝幾口水之后,借著閃電卻發(fā)現(xiàn)岸畔還是一動不動,這時他的胸腔像要炸裂。他大口大口喘息著,上氣不接下氣,知道自己無法游到岸邊了,要是再不上船,將無聲無息葬身水底。想著想著,他終于慢慢回轉(zhuǎn)身體,吃力舉起一只胳膊,向船上那些人搖動起來。他驚訝地看見,田處長竟離開甲板回駕駛艙了。接著,船身慢慢打起轉(zhuǎn)來,在風浪的顛簸中起伏著離去了。李江陵不禁急切起來,過會兒才發(fā)現(xiàn),船正在兜一個很大的圈子。他望眼欲穿地等待著,覺出全身氣力正迅速流走,感到再也沒法在水中撐下去了。突然,一股水浪滾壓到他頭上,他頓然沉落下去,又拼命掙扎著浮出水面,終于看見船身有些傾斜著開了過來。
他再度聽見正在靠近的鐵皮船上的不斷的笑聲,看見倆打手深深彎下腰使勁向自己伸出手來。李江陵不想伸出胳膊,卻又不能不伸出,清楚以后跟他們作戰(zhàn)的日子還長呢,眼下只能暫時妥協(xié)吧。這時,他又聽見駕駛艙里田處長的聲音,船又開走了。
他踩起水來,激怒地看著,腦海里閃電般掠過:他們真敢要我的命?他說不準,可轉(zhuǎn)念一想:這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就舉報他們啦,又能把你怎么樣?再說,他們的問題,我都記在日記里,要真有什么三長兩短,好朋友立即把日記交給鐘勇。上次去廳機關(guān)紀委反映情況--也是先探探底,看鐘勇這個紀委書記是不是個讀死書的。后來聽人們說鐘勇大學畢業(yè)后就在工地干,這種人,能跟他們溫良恭儉讓?
果不其然,船又開了回來,船身隨著水浪傾斜過來,在田處長的命令聲中,倆保安趁勢一把拽住他,將他拖上甲板。田處長隨即出現(xiàn)在甲板上,提起一塊毛毯裹在李江陵身上。
三人一起將他擁進駕駛艙。
田處長問李江陵:怎么在舉報信里造謠誣告的,怎么破壞全省水利建設,胡說了什么“腐敗”問題。
李江陵卻毫無顧忌地罵起“腐敗”來。
田處長反而咯咯笑起來,像看場滑稽戲,根本沒把李江陵的恐嚇放在眼里。此刻,李江陵直想撲上去,咬住領(lǐng)導的喉嚨。
倆打手像看出他想些什么,把他死死按在地上,再用毛毯裹緊他。
田處長看著,站起身,笑著一揮手,離去了。
一個保安起身,去角落取出早已預備好的尼龍繩。李江陵一見,大驚失色,沒命地猛然騰起。霎時,一根鐵棍掃到他腦門上。
李江陵栽倒了。
兩個打手飛快捆緊他全身,再將早就預備好的半麻袋沙子綁縛到這粽子般的身體上。
在甲板的邊緣上,激蕩的水流一股股潑灑到李江陵臉上。他醒了過來,狂喊起來:鐘勇絕對饒不了你們,共產(chǎn)黨一定要反腐敗。
“嘭”一聲轟響,李江陵被推下水去。頓時,他感到了一浪浪撲來的巨大而沉重的水墻,強大的力量正把他往水下拖。
他迅速下墜著。
他想,我不能死,我要活,要把真相告訴大家,鐘勇一定會來救我的……
在狂風惡浪中,李江陵徐徐墜落到寂靜的永遠也不會有人得知的無底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