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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jié):逐客令(12)

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始皇(下) 作者:曹昇


聽完蒙恬的夸獎,李斯面色依然嚴峻。對李斯來說,把《諫逐客書》寫好并不難,他一不小心就把《諫逐客書》寫成了千古名作。難的是,要讓《諫逐客書》達成它的使命——改變嬴政的決定,挽救他的命運,也挽救那些外客的命運。做不到這一點,《諫逐客書》就只能是一堆華麗的文字垃圾。李斯才不在乎后世會有多少人來讀他的《諫逐客書》,有多少學者為他的《諫逐客書》正義注疏,有多少學子對他的《諫逐客書》逐字解讀。他眼中的讀者只有一個——嬴政!

所謂功夫在詩外。別看李斯寫《諫逐客書》之時,援筆立就,一氣呵成,但他在文本之外下的功夫,蒙恬卻并不能知道。也許,在李斯預感到宗室將對外客不利之時,就已經開始構思這篇文章了。當他像布盧姆一樣,在咸陽街頭躊躇徘徊時,腦海里盤旋的還是這篇文章;在放逐的路上,他也沒有停止過對這篇文章的醞釀。用如此長時間來構思,李斯顯然不是在斟酌詞句,而是別有考慮。

首先,他要摸準嬴政的想法,站在嬴政的角度考慮問題,分析他的處境,判斷他的立場,然后對癥下藥,務求斯人不言,言必有中?!吨G逐客書》不出則已,一出便要正中嬴政的下懷,而不是下陰。

其次,同樣重要的是,李斯要確立自己的寫作姿態(tài),給自己定位。在他面前有兩個失敗的先例,足以令他汲取教訓。說起來,這兩個失敗先例的主人公,還都和李斯有些淵源:一是同為楚人的屈原,一是他的師兄韓非。

屈原見逐,作《離騷》;韓非不用,寫《孤憤》。雖說屈原是怨而哀,韓非是怨而憤,但終究都是在怨。李斯也是有資格怨的,他無辜遭到驅逐,的確是受了委屈,而且委屈還不小。屈原是貴族,可以怨而哀;韓非是公子,可以怨而憤;李斯身份雖不比這兩人,但至少也可以怨而悲嘛。而如果照這個定位寫下去,我們不難想見,《諫逐客書》就將是另外一副面目:我李斯是怎樣的勞苦功高,和大王共度過多少君臣和睦的甜蜜時光,如今受到宗室的陷害,命運如何的不公,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放逐的路上多少辛酸,同行的外客多么凄慘,再加入幾個老人和小孩的行狀特寫……諸如此類,這般等等。

沒有人說這樣寫不行,但從屈原和韓非的遭遇可以看出,哀怨的姿態(tài)并不能解決問題。通常來說,怨婦甚至比潑婦更加可怕。潑婦是不會講理,怨婦是不肯講理。沒有人愿意做出怨氣的筒,更別說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了。再者,嬴政并非普通的君王,他能干出囊撲兩弟、囚禁母后這樣的事來,顯見絕非可以動之以情之人。對付嬴政,必須曉之以理。于是我們看到,在《諫逐客書》里,李斯跳出了個人情緒的小格局,也跳出了圍觀他寫字的外客們集體營造的悲傷氣場,始終保持著冷靜和克制,站在旁觀公允的角度書寫諫議,只字不提個人的冤屈、外客的凄涼。在他的文章里,只有血,沒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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