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老頭不知疲倦地唱下去,旋律顯然單調了些,也許只有死者才有耐心繼續(xù)聽下去,但他既然開了口,就一發(fā)不可收拾,我在聽的過程中,屢次記起他剛才的警告:“《黑暗傳》不是能隨便唱的,要唱就得唱七天七夜……”,加上胡崇峻事前也告訴我:歌師的記憶,如果不按照順序,他將一個字都唱不出,但如果按照順序,則將無窮無盡地唱下去——我當時真的十分擔心,我們要在那里聽上七天七夜,把我們身體里那個骷髏聽出來……那是一種將一切卷入時間的巨大威脅,在黑暗的墓地籠罩在我們頭上。
但就在大約晚上10點半的時候,羅老漢突然停下來,“就唱這么多了……”他停下來,就開始喘粗氣,仿佛剛才那幾個小時,他完全是一口氣唱下來的,我不知道他停在什么地方,總有些交媾中斷的別扭感覺,什么地方算是史詩合法的中斷,是某個冰河封凍時期嗎?還是女媧補天的間歇呢?但從時間的比例上來看,這幾個小時,顯然才能稍微拉開一點遠古神話的序幕吧……
羅老頭喘息定了,眼睛仍然沒有睜開。我突然意識到,荷馬可能是在唱歌的過程中變瞎的,當你在歷史里沉浸得太久,你感覺不到現(xiàn)世的光,就容易瞎。羅老頭站起來,仍舊只對胡崇峻說:“下次找個七天七夜的空閑,我全部唱給你聽?!?/p>
然后他就走了,隱沒在黑暗的山路里。因為怕他走山路有危險,盡管我們什么都看不見,還是目送了他好一會,就像目送一個無能的老父親。他走路沒有呼吸,一下就不見了。我們辜負了他的妻子,沒有按照她的叮囑,早點打發(fā)他回家,而是讓他在山下耽擱到這么晚。
“他唱得如何?”一邊看著黑漆漆的山路,我一邊有些急切地問胡崇峻。
“那么多年了,旋律已經(jīng)不成樣子?!?/p>
“啊?”這回答讓我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