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暴露了

暗訪十年 第二季 作者:李幺傻


又過了兩天,我又要坐著長途大巴去閩南村莊拉貨。

那天晚上,我剛剛走上大巴,坐在車廂最后一排的空座位上,突然一個人走過來了,手中拿著一把匕首。我驚愕地抬起頭來,看到那是地老鼠。

地老鼠手中玩弄著匕首,匕首在他的手中像皮筋一樣繞著圓圈,他斜睨著我說:“青山常在,綠水長流,我們有緣,又見面了。小子,還記得我嗎?”

我仔細端詳著他,故意歪著嘴巴,裝著一副傻傻的神情,我說:“你不是劉歡嗎?哎呀,我們還在一起合影過?”

地老鼠惡狠狠地說:“去他媽的,別在老子面前裝樣子。小心老子一刀捅死你?!彼峙ゎ^對坐在座位上的一個青年用閩南話說著什么,那個青年站起身來,狐疑地望著我,他和地老鼠一樣短小而不精悍。

那個青年問:“你跑到車上干什么?”

我的眼光越過他的頭頂,穿過車前駕駛室的玻璃,望著遠處點點路燈光。我的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神情,我幽幽地說:“眾人皆醉我獨醒,舉世混濁我獨清?!?

那個青年驚愕地看著我:“我問你為什么上我們的車?”

我繼續(xù)裝出一副傻傻的神情,繼續(xù)用緩慢的語氣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哦,哦……”地老鼠像剛下完蛋的母雞一樣發(fā)出打嗝的聲音,看著我說:“你他媽是不是瘋了?傻了?”

我依然用著剛才的語調(diào)說:“你吹送我如波如煙如云吧,我生是創(chuàng)巨痛深,我是血流遍體,時間的威權(quán)嚴鎖于我,重壓于我,我個太浮太傲太和你一樣的不羈?!?

車上的閩南人都回過頭來看著我,他們的眼睛中充滿了驚異和疑惑。這些人都是文盲和半文盲,他們不知道詩經(jīng)和屈原,也不知道英國的雪萊。這些文言詩句,他們聞所未聞,他們即使“聞過”,他們也不會知道是什么意思。

地老鼠將匕首架在了我的脖子上,他踮起腳跟問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相信地老鼠只是在嚇唬我,他只有膽量威脅我,絕對沒有膽量刺殺我。我連他看也不看,望著窗外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那個青年以權(quán)威的口氣向車廂里的人炫耀著說:“這是一個神經(jīng)病?!?

我繼續(xù)裝神經(jīng)病,我大聲喊著“拉屎,拉屎?!比缓缶屠_了皮帶,準備脫褲子。

司機過來了,他喊著:“誰把神經(jīng)病帶上車子了?誰帶上來的?”看到?jīng)]有人答應,他就擺著手說:“滾,滾,快點滾。真是晦氣?!?

我沒有走,我裝著聽不懂司機的話,司機嚇唬說:“快點滾,再不滾就要打死你?!彼麚P起手來,裝著要落下去,其實不會落下去,誰會去打一個神經(jīng)病人?

我繼續(xù)歪斜著嘴巴,側(cè)著身子走到了車門口,身后不知道誰踢了一腳,我順勢就跳到了車下。我慢慢地走向小巷,偷眼看到身后跟著地老鼠和那個同樣矮小的青年。

我裝著沒有看到他們,繼續(xù)慢騰騰走上前去。他們要么是查看我的行蹤,要么就是準備在沒人的地方打我。我走到了小巷盡頭,看到一戶人家的門口放著一條矮矮的長凳,可能那家主人下午在門口聊天,現(xiàn)在還沒有端回去。我跑前兩步,一把操起長凳,掄圓了砸向跟在身后的地老鼠。地老鼠大驚失色,叫聲哎呀,扭身就跑。另一個青年也急忙逃遁。小巷黯淡的燈光照著他們四條短腿,四條短腿爭先恐后地移動著。我故意大聲喊著:“老子今天砸死你們?!彼麄凅@惶萬狀,呀呀叫著,像兩只躲避劁刀的豬崽。

那天晚上,我離開了假煙窩點,此后,我再也沒有走進過那家位于居民樓五層的假煙窩點。

我知道我的行蹤已經(jīng)暴露,這座城中村的假煙商人都來自閩南同一個村莊,地老鼠會將我的一切告訴他們,他們會防范我,我的安全已經(jīng)受到了威脅。

我回到出租屋里,我找到了思想家,告訴了他這些天我的暗訪經(jīng)歷,我相信思想家會對我的秘密守口如瓶。思想家說,趕快去報案。

行動

第二天,我找到了區(qū)煙草公司,他們說,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這座城中村里有著很多假煙窩點,他們很快就會行動,此前,他們已經(jīng)在城中村里“放蛇”,摸排了好幾個假煙窩點。所謂放蛇,就是把線人安插進去。

然而,城中村里棋盤般的道路四通八達,鴿籠般的住房密密麻麻,他們又怎么才能找到假煙窩點,而又能不被眼線發(fā)覺?

幾天后,我接到了一個傳呼,是區(qū)政府辦公室的,他們讓我當天下午去區(qū)政府開會。

那幾天,我很少出去,一直躲在出租屋里,早晨送完報紙后,我就回到出租屋,下午和夜晚不會邁出出租屋一步,我相信地老鼠和那些打手們一定就在城中村尋找我。

然而,今天又不能不去。

我戴上一頂帽子,帽檐壓得很低,袖著雙手,佝僂著腰身,冒充成一個病人,我的腰間藏著一截短棍,順著街角一步步走向村口。我的眼睛警覺地向四周觀望,耳朵豎起很高,捕捉著周圍的任何一絲聲響。我想著,如果見到地老鼠,就先下手為強,抽出短棍砸在他的頭上,讓他沒有出手的機會。

還好,我一路沒有見到地老鼠,我順利地來到了公交車站。

會議是在區(qū)政府的會議室舉行的,橢圓形的會議桌邊,坐滿了一個個中年男人,他們有的抽著香煙,有的翻看資料,每個人都顯得很安靜從容,又成竹在胸。這種場景我非常熟悉,以前在政府上班的時候,經(jīng)常參加各種會議,在這種場合,大家都不會多說話,免得言多有失。久歷官場的人都城府很深,老而彌堅,他們的心思別人是不能猜透的。這種場合的座位排列也是很有學問的,橢圓形面朝門口的那個弧形旁,坐的是官職最大的人,這個座位便于看到有誰走進走出,便于對所有人發(fā)號司令。而從這個弧形到另一個弧形的座位,則表示著官職的從大到小。

我知趣地坐在了另一個弧形的位置,這里背對門口,表示這是最末等的位置。在官場,位子是最重要的,就連吃飯,也是不能隨便就坐的,而吃飯喝酒更是有一番講究。

驀然來到這間會議室,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在政府工作的日子,經(jīng)過了這兩年曲折艱苦的流浪生活后,我才覺得公務員生活實在太幸福了,沒有生活壓力,沒有工作競爭,重復著單調(diào)的程序,卻有穩(wěn)定的薪水,而且旱澇保收。然而,我放棄了這一切,我選擇了一條最艱難的路,一條荊棘密布的路,獨自前行?,F(xiàn)在,我遍體鱗傷,血流如注,可我還在大呼酣斗,至死不退,我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我不能倒下,我倒下就是死亡。

那次會議有區(qū)政府的多個部門參加,煙草局、打假辦、交通局、工商局、公安局、交警大隊、城管局、街道辦等等,還有這座城市幾家報社的記者。這些記者就是我以前寫到過的時政記者,他們在前一天的夜晚,就會接到部門的會議通知,第二天和部門一起參加行動。行動結(jié)束后,他們一手拿著紅包,一手拿著通稿,回到報社,把通稿捏巴捏巴,就變成了一篇新聞稿件。

這就是所謂的跑線記者。

會議上,我報告了自己這些天暗訪的情況,并告訴了那家假煙窩點的準確地點。我看到那些記者抽著免費提供的香煙,散漫的眼神望著我,他們可能關(guān)心的只是這次紅包給多少,并不關(guān)心我這些用辛苦和鮮血換來的新聞素材。

坐在橢圓形桌面弧形位置上,與我相對的是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他宣布當晚就開始清剿假煙窩點。后來我才知道他是這個區(qū)的副區(qū)長。至今,我還能記得副區(qū)長在那次會議上的一句話,他說:“我工作多年,都買不起一輛小轎車,這些假煙商販一月就能買一輛轎車,抓,全部抓起來,不抓不足以平民憤。”

那天晚上,數(shù)百個來自不同單位的人在城中村附近的一座小學里集合,十多輛中巴車??吭诘缆穬膳浴W校門口圍著很多中老年婦女,她們用警惕的眼神望著這些穿著不同顏色不同式樣制服的人,然后低下頭去竊竊私語。我走到校門口,這些被擋在校門口鐵柵欄門外的婦女們用閩南腔的普通話問我:“今晚這么多人干什么?”我笑著說:“今晚去掃黃啊,賣淫的全部抓?!?

一群人走出了小學校,分別上了各種各樣標著不同字樣的執(zhí)法車輛,只把我一個人丟在了學校門口,我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正在這時候,一輛越野車留在了我的身邊,車窗搖下來,是副區(qū)長。他說:“來,上我的車?!边@輛越野車是單位的車。

副區(qū)長態(tài)度和藹可親,我至今還記得他在車上說給我的一句話:“一會行動的時候,你跟上我,他們就不敢動你?!边@句話讓我感動得差點流下眼淚。以前在北方那座小縣城的政府上班的時候,遇到的領(lǐng)導都是冷若冰霜,高高在上,他們對手下就像對奴隸一樣呼來喝去頤指氣使,而這位副區(qū)長是我見到的少有的好人,他平等地看待每一個人,讓我感動。

副區(qū)長的車子剛剛在村口停下來,車子兩邊就站滿了幾十個身穿制服的人。透過玻璃窗,我看到那個釘鞋佬偷眼望著這些人和這些印著執(zhí)法字樣的車子,從口袋里掏出了手機,手指在手機上指指點點,我對副區(qū)長說:“這個釘鞋老頭是眼線。”副區(qū)長馬上指示兩個人將釘鞋佬的手機收繳了。釘鞋佬大義凜然地站起身,激動得滿臉通紅,他義正詞嚴地說:“你們是國民黨?!?

人們沒有理他,大家排成兩行隊伍沿著城中村逼仄的小巷向里走去。我看到就在隊伍前面十幾米的臺階上,幾個中年婦女驚慌失措地站起身來,扭動著肥大的屁股向坡上跑去,邊跑邊用閩南話大聲喊著什么,聲音透著恐懼,像突然被蝎子螫了腳后跟。兩邊的店鋪爭先恐后地拉下卷閘門,一片雜亂的鐵片鋁片相撞聲。卷閘門歪歪斜斜地關(guān)閉后,往日坐在店鋪里悠閑喝著功夫茶的男男女女,此刻像慌亂的麻雀一樣,四散逃離。

副區(qū)長那天晚上是打擊假煙窩點行動的總指揮,他手持對講機,遙控聯(lián)系三路打假人馬,磚頭一樣功率強大的對講機握在他厚重的手中,顯得舉重若輕。他身軀偉岸,中部隆起,腦門光禿,每跨出一步都力量感十足,很像戰(zhàn)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

然而,我在對講機中聽到了另外兩路人馬的抱怨聲,他們不知道為了什么問題和副區(qū)長爭吵起來,副區(qū)長的音量增加,他們也聲音加大,我感到不明白,在等級森嚴的官場,這些執(zhí)法部門的下級怎么敢于向副區(qū)長發(fā)難。

后來,副區(qū)長在電話中聲色俱厲:“跑了人,我撤你們的職?!睂Ψ秸f了一句什么,副區(qū)長說:“告訴你,明天我們在區(qū)長辦公室見?!备眳^(qū)長從耳朵邊放下對講機后惡狠狠地自言自語:“街道辦都是狗娘養(yǎng)的?!?

街道辦是區(qū)政府的直屬下級,為什么對副區(qū)長如此不敬,我想不明白。

那天晚上,我是以“神秘嘉賓”的身份參加那場清剿假煙行動的。我在把副區(qū)長帶到了指定地點后,就趁著夜色偷偷溜走了。我離開了那支行動的隊伍,我跟在隊伍的后面,混跡在一大群圍觀的人群中,這里的每個人都懷著不同的心思觀察著行動的每一個細節(jié),有人惴惴不安,有人心懷僥幸,有人期盼驚喜,有人憂心忡忡,沒有人會察覺到他們身邊這個戴著口罩冒充病人的男子,是行動小組的眼線。

那路行動小組來到了一幢樓房門前,這幢樓房的五層就是我臥底打工的假煙窩點。然而,此刻整幢大樓一片黑暗,鐵柵欄門上懸掛著一把巨大的鐵鎖。樓門邊的店鋪也關(guān)門了,那個功夫茶的鑒定專家,我的老板,此刻不知道藏在了哪里。我無法斷定這幢樓房里是否有人,整幢樓房一片靜寂,一片黑暗,像一個巨大的墳墓。遠處的路燈光透過樹叢照射過來,讓樓門前顯得鬼影重重,陰森恐怖。

突然,遠處響起了一聲尖利的呼哨,城中村的燈光突然全部熄滅了,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行動小組事先已經(jīng)考慮到了這個突變,他們一起摁亮了手電筒,突然,黑暗中口哨聲大作,無數(shù)的磚塊和石子從四面八方砸向手電亮光,有人呻吟著倒下了,有人大聲疾呼,接著,手電光線一致對外,照見很多男人倉皇逃竄的矮小背影。

我聽見副區(qū)長在黑暗中大聲吆喝:“公安的,槍上膛,誰敢扔磚頭就鳴槍。”行動小組迅速擺出了陣型,最外面的是手持盾牌的城管,接著是公安,最里面的是煙草和工商、交通等部門。

磚頭沒有了,可是卻有石子,有人躲在黑暗中,可能是樹后,可能是對面的樓層里,可能是草叢中,偷偷地用彈弓發(fā)射石子,不斷有人中彈,不斷有人發(fā)出呻吟聲,有警察對空放了兩槍,石子終于嚇跑了。

鐵柵欄門終于被啟開了,行動小組立即登上五樓,又有十幾個城管和警察站在門口,防止有人暗中混上樓去。我在樓下看到五樓的的窗口有手電光在晃動,接著,有人扛著假煙下樓來,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20箱。

我長出了一口氣。此前,我一直在想著,這么多人力參加這次打假,如果撲了空,我會感到良心譴責。

后來聽說,那天晚上的三路行動小組一共清剿了上百箱假煙。其中有一路查繳了幾十箱假煙后,在小巷遇到假煙販子的瘋狂搶奪,雙方激戰(zhàn)片刻,公安趕到,假煙商販們才丟下假煙落荒而逃?!斑@算一場不小的勝利?!笔潞螅瑓^(qū)煙草局的負責人說。

也是在后來,我才聽說,負責當晚行動的副區(qū)長,其實不是副區(qū)長,他的行政級別盡管和副區(qū)長同級,但職務只是一名副處級調(diào)研員。怪不得當晚街道辦把他的話不當一回事,在官場,一個副處級調(diào)研員的講話力度,常常不如一名正科級,甚至不如一名手握實權(quán)的副科級。

官場似海,深不可測。

那天晚上沒有在現(xiàn)場抓住一個假煙商人,我懷疑是街道辦的人通風報信了,或者是城中村的保安事先知道了消息,讓假煙商人藏匿起來。那天晚上停駛在城中村的車輛也很少,在有限的車輛里也沒有檢查到一箱假煙,這很不正常。

第二天,全城的報紙都報道了前一天晚上的假煙清剿活動,但所有的稿件都只有四五百字,都內(nèi)容相同,都來自于煙草系統(tǒng)的通稿。多少個部門多少人聯(lián)合行動,查獲了多少件假煙,對假煙商販起到了怎樣震懾的效果,人民群眾又怎么拍手稱快。這是一篇干巴巴的毫無生氣的新聞稿件。一個小學二年級的,能識字上前的學生都能根據(jù)通稿寫出這樣干癟的稿件。

假煙是怎么制造的?制造假煙的都是些什么人?假煙的利潤空間有多大?假煙銷往哪里?假煙對人體有什么危害?這些才是讀者最為關(guān)心的,然而這些稿件只字未提。這些拿著紅包的部門“御用記者”壓根就不想深究下去。

他們的懶惰給我提供了可乘之機。

我覺得我比他們的水平要高好幾個檔次,只是命運讓他們坐在寫字樓里做了記者,讓我騎著自行車奔走在太陽下做了發(fā)行員。我覺得我應該主動出擊,世間有很多千里馬,卻只有一個伯樂,當伯樂沒有看到千里馬的時候,千里馬應該叫幾聲引起伯樂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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