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薩拉哈丁和西瑪爾用哨所那個充滿雜音的收音機聽音樂的時候,他給西瑪爾講了年輕音樂家哈利爾的故事。他被公認為是伊斯坦布爾最好的土耳其古琴樂手。在哈利爾小時候,他父親給他手腕上綁上鐵塊,逼他彈古琴。這琴是一種弦樂器,放在腿上,用套在每個手指上的撥弦片彈奏。剛開始,孩子的一雙小手連在琴上挪動都很困難,但不久就彈得很快了。他父親讓他用這種手腕綁鐵塊的方式練了好些年。哈利爾到了十幾歲,父親終于允許他不綁鐵塊彈琴了。這時,只見孩子的雙手像脫韁的野馬,在琴弦上飛舞馳騁。一時間,無論才氣還是技藝,沒人能超過他。
西瑪爾搭乘汽車回村子的時候,感到自己也解除了綁在身上長達兩年的鐵塊。如今兩手自由了,反倒不知道該做什么了。他已經(jīng)習慣了粗糙的軍服,被雪水浸透的沉甸甸的靴子,還有笨重的子彈帶,現(xiàn)在這些都沒有了,他感到仿佛赤身裸體一般。不再拿槍,不拿手榴彈,也不背無線通訊設(shè)備,他的雙臂和兩手感覺輕飄飄的。
西瑪爾感到自己解除了武裝,毫無防備,心里有點兒害怕。如果庫爾德工人黨游擊隊攔截汽車,肯定用不著看他的身份證就能認出來他是個軍人。那些殺過人的人,很容易就能在一千個人里面辨認出另一個和他們一樣的人,他們會把他拉下汽車就地槍決。在熬過了山里的各種危險以后,被拖下汽車在路邊槍殺是非常恥辱的事。軍隊一般會用飛機送特種部隊士兵回家,但是因為西瑪爾家太近了,只給了他一張長途汽車票。
西瑪爾服役期的最后一天到了。他退伍了,可以自由回家了,可是他有一種不愉快的感覺,好像有什么不對勁,要不就是很快會有什么不對勁的事要發(fā)生。
退伍后回歸老百姓,他制定了一些復員后的生活計劃,為此經(jīng)歷了許多不眠之夜??墒乾F(xiàn)在這些計劃都埋沒在了重重迷霧和陰霾之中。車上的人在西瑪爾看來都很怪。司機帶著墨鏡,他的助手給上下車的旅客手上噴灑古龍香水;這都很新鮮,仿佛屬于另一個世界。西瑪爾感到迷惘。恰好旁邊那個座位沒人,他可以伸展自己的兩條長腿,可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能放松。他隨時保持警覺,如果聽到可疑的聲音,就立即躲在座椅靠背后面。過了一會兒,他迷迷糊糊打了個盹,神經(jīng)依然處于緊張狀態(tài)。有一刻,司機助理過來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叫醒他,他霍地一下站起來,在車廂中間來了個立正,把那小伙子當成叫他去站崗的軍士了。其他乘客向他投來了懷疑的目光。
清醒的時候,西瑪爾的兩眼緊盯著前方的路面,搜索著危險的跡象,特別是在轉(zhuǎn)彎處和加油站。他連把刀也沒帶。怎么能這樣毫不設(shè)防,使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在陌生的旅客中處于如此脆弱的狀態(tài)。
汽車在一個服務(wù)站停下來休息時,他去衛(wèi)生間洗手洗臉。對著鏡子,他看到自己一臉嚴肅的表情,把自己嚇了一跳。臉孔棱角分明,曬得黝黑,頭發(fā)剪得很短,這哪里是他的面孔。突然,有個人把他推開了,嘟囔著:“好啦,別看你自個兒了,伙計,汽車馬上就開了?!?/p>
西瑪爾看也沒看那人一眼,不知道他是年輕還是年老,是虛弱還是強壯,轉(zhuǎn)身一把抓住那人摔在地上。四下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人們都驚呆了,看著那人被扶起來。飯店和加油站的工作人員都沖進來看熱鬧。西瑪爾看著眼前的情景,仿佛做夢一般地回答了他們提出的幾個問題,在場的人解釋了事情的經(jīng)過?!昂昧?!好了!”一個人說,“沒什么。這年輕人是個軍人。好吧,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