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痛苦地感到,生命中那些青春的,美好的,使他眷戀的人和物,似乎正在悄悄地離他遠(yuǎn)去。他伸出了手,試圖握住那些美好的歲月,可那雙手握不住年華,似水流年,悄悄兒地,自他指縫間溜走了,帶走了甜蜜溫馨的一切,再展開掌心,空落落的,一切都如水泡幻影般稍縱即逝,或許能留下幾滴水珠,那又是什么?――是似水流年的記憶呢,還是他那傷感的,失落的眼淚?
如今,更讓他感到措手不及的是,他的婚事,竟然也被提上了議程!讓人擔(dān)憂的是,擁有最高決定權(quán)的大姐姐元春,似乎更中意的是寶釵,而不是黛玉!如果他未來的妻子,不是自己摯愛的黛玉,那么,他將如何面對今后那漫長的歲月?若是連黛玉也要失去了,對他而言,那簡直是苦痛的極致。想到這兒,他只覺得刺心,臉色一變,奪過香珠,一把便丟擲在地上:“誰稀罕了!”跺腳就朝門外走去。
襲人急了,忙揀起香珠:“好好兒的,這可怎么說呢?”
寶釵站在門簾外,聽到這兒,也不由微微變了臉色,正待轉(zhuǎn)身離去,只見寶玉已憤憤然地掀簾而出。寶釵有幾分尷尬,但也只得強笑道:“寶兄弟要出去?可巧,我正想著過來找襲人說話兒呢!”
襲人忙掀簾而出,笑著招呼寶釵道:“寶姑娘來了?快,請進(jìn)來坐罷!”
寶玉道:“寶姐姐,您請便,我失陪了!”說著便頭也不回地一路走了。
寶釵若有所思地,望著寶玉匆匆而去的背影。
襲人忙笑道:“這幾日為著晴雯的事,二爺他心里煩悶得很,見了誰都是淡淡的,連話也懶怠多說一句,姑娘還請多擔(dān)待些罷!”
寶釵嘆道:“只怕他為的,不只是一個晴雯!”
寶玉獨自掀起了草簾,走進(jìn)屋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蘆席土炕上,黑沉沉的頭發(fā),烏云般散滿了枕席。
寶玉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她,悄喚兩聲:“晴雯!”
晴雯昏昏沉沉的,沒有反應(yīng)。
寶玉環(huán)顧四周,墻上粉灰剝落,膩著半截子黑糊糊的污垢,青苔縱橫交錯,拼湊成一幅幅奇怪的畫面。屋內(nèi)橫七豎八,胡亂擺放著幾個瘸腿的桌柜,窗紙連舊帶臟,不黑不黃,早已辨不出原先的顏色,又破了大大小小,十來個洞,不時有冷風(fēng)呼呼地灌了進(jìn)來。這便是晴雯的家,確切地說,是她姑舅表哥的家。 晴雯父母早死,這位姑舅表哥,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善镁吮砀缬质莻€一味死吃酒,不顧家小的醉鬼,她嫂子又是恣情縱欲的人,兩口子各自在外頭廝混,極少回家,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房內(nèi)爬著。
寶玉忙俯身替晴雯掖了掖被子――幸而她的被子還是干凈的,是她從怡紅院帶過來的舊被子??伤哪槰D―昔日那紅潤飽滿的面頰,早已枯槁蠟黃,嘴唇干裂,血色全無,兩只眼睛已深深地?fù)噶诉M(jìn)去。那五官的輪廓,卻依然精致嫵媚,如一朵清麗的芙蓉花。只是,再美麗的芙蓉花,若是被移植到窮山惡水,又失卻了雨露灌溉,怕也很快便會凋零枯敗了吧。
眼淚忍不住流下來,一滴,兩滴,落在了晴雯的面頰上。晴雯緩緩睜開了眼,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我只當(dāng)不得見你了?!苯又闼詡€不住。
寶玉拉著她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細(xì)細(xì)的銀鐲。寶玉心中慘然,只是站在一旁,哽咽不已。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柿诉@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睂氂衩Σ亮瞬裂蹨I:“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爐臺上就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