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的留學生感受不了，當年美國本國學生人人去搞民權。我要不是住在神學院的宿舍里，跟中國人住在一間房間，不可能卷進去。我后來到哈佛大學去訪問，找朋友，他們一個房間里都是中國人，這種日子非常枯燥。他們很多人都在哈佛燕京社，用哈佛的圖書館，別人的課可以不去聽，我替他們想，覺得不免很乏味。但是，他們可能因此比我讀得深入，不像我讀得亂七八糟。

美國在二戰(zhàn)后，有一些年輕人覺得二戰(zhàn)本身是資本主義的斗爭，是當權階層的斗爭，而國內(nèi)有那么多窮而無告不公平的現(xiàn)象。美國是理想主義的青年國家，民權運動是很多牧師做的事情，黑牧師、白牧師都有，黑牧師尤其多。那是一個到處都有人抱持理想的時代。

我不是很現(xiàn)實的人，我也覺得美國的民族歧視，有悖公平。林肯解放黑奴，黑人并沒有真解放。黑人的日子并不好過，我是親眼目睹他們的日子怎么過法。從南方上來的男女黑工人，坐火車到芝加哥大學旁邊第六十三街下來，就有人在那里招工，登記名字，說：幫你安排住處，幫你找工作。兩眼漆黑不識字的黑人，就此上了當。一個房間就可以擺上八個人，僅有地上轉(zhuǎn)身的余地。一層樓面可能是二十個房間，兩個廁所，樓梯上的燈是沒有燈罩的小燈泡，直上直下，一摔就摔到底。他給你工資，替你保管，你要錢就問他拿。他開賭場，賺你的錢，賭輸了就拿你的工資扣掉。

我親眼目睹民主的假象。投票時，黑人不知道有投票權。學生的活動分子告訴他：“你已經(jīng)到這里三個月了，有投票資格了，我們幫你去登記投票?！薄安恍校恍?，這是主人的事情?！敝魅?，英文叫master?！安粚?，你也是master?！睂W生陪著他們?nèi)ネ镀彼?。學生到投票所都要冒生命危險，因為政府與黑社會結合在一起，可以打架，可以殺人。

那時戴萊做芝加哥市市長，是民主黨人。美國的警察，愛爾蘭人居多，美國的政客，也是愛爾蘭人居多，滿街都是他的人。他控制選票，偽造一批公民名單，所有的警察、公務管理員、衛(wèi)生隊隊長，都可以幫他做。沒有名字的公民就去抄名字，當?shù)氐木臁⒐珓展芾韱T、衛(wèi)生隊隊長，跟當?shù)夭蛔R字或者識字不多的老太太、老先生交情好得很，整天在街上打轉(zhuǎn)，接老太太去投票。以前的投票機是手拉的，一拉，咔一聲，張三，李四，就記下來了，像賭錢吃角子老虎機一樣的，戴萊的人馬，賺了許多票。投票比例本來應該是共和黨百分之五十五對民主黨百分之四十五，他們玩花樣，轉(zhuǎn)接機器的電路，將共和黨的票轉(zhuǎn)到民主黨上，可以把百分之五十五對百分之四十五減低到百分之五十一對百分之四十九。這么一來，他完全控制票數(shù)。這是學生活動分子戳穿的。這就是民主！我在美國看見最底層的生活，看見最丑惡的現(xiàn)象。

我在芝加哥讀了五年美國社會，不是全在書上讀的。我和神學院的朋友們來往，他們覺得也很感動，因為難得有一個外國學生腳上有一個石膏套，撐著兩個拐杖，跟他們在民權運動中起哄。芝加哥是自由教會的溫床，時時刻刻有一批年輕的理想牧師，從本來的教會里背叛出來了，要自由，要民主，要個人?？墒?，等到兩代以后，新的教會也淪落在舊日的坑里，一樣是官僚化，一樣是名譽利益被上面的人隨便亂用。因為新的教會必有一批熱忱的信眾，會捐很多錢，錢和權誘惑人以后，叛會者的徒弟就變成像過去他們叛會出來一樣了。這些東西，是書上看不見的，要實地介入才會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