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3 回憶陳寅恪先生(5)

我的先生朋友們 作者:季羨林


可是,從那以后,直到老師于1969年在空前浩劫中被折磨得離開了人世,將近二十年中,我沒能再見到他?,F(xiàn)在我的年齡已經(jīng)超過了他在世的年齡五年,算是壽登耄耋了。現(xiàn)在我時常翻讀先生的詩文。每讀一次,都覺得有新的收獲。我明確意識到,我還未能登他的堂奧。哲人其萎,空余著述。我卻是進取有心,請益無人,因此更增加了對他的懷念。我們雖非親屬,我卻時有風木之悲。這恐怕也是非常自然的吧。

我已經(jīng)到了望九之年,雖然看樣子離開為自己的生命劃句號的時候還會有一段距離,現(xiàn)在還不能就作總結;但是,自己畢竟已經(jīng)到了日薄西山、人命危淺之際,不想到這一點也是不可能的。我身歷幾個朝代,忍受過千辛萬苦?,F(xiàn)在只覺得身后的路漫長無邊,眼前的路卻是越來越短,已經(jīng)是很有限了。我并沒有倚老賣老,茍且偷安;然而我卻明確地意識到,我成了一個“悲劇”人物。我的悲劇不在于我不想“不用揚鞭自奮蹄”,不想“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而是在“老驥伏櫪,志在萬里”。自己現(xiàn)在承擔的或者被迫承擔的工作,頭緒繁多,五花八門,紛紜復雜,有時還矛盾重重,早已遠遠超過了自己的負荷量,超過了自己的年齡。這里面,有外在原因,但主要是內在原因。清夜捫心自問:自己患了老來瘋了嗎?你眼前還有一百年的壽命嗎?可是,一到了白天,一接觸實際,件件事情都想推掉,但是件件事情都推不掉,真仿佛京劇中的一句話:“馬行在夾道內,我難以回馬。”此中滋味,只有自己一人能了解,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有時會情不自禁地回想自己的一生。自己究竟應該怎樣來評價自己的一生呢?我雖遭逢過大大小小的災難,像十年浩劫那樣中國人民空前地愚蠢到野蠻到令人無法理解的災難,我也不幸 也可以說是有“幸”身逢其盛,幾乎把一條老命搭上;然而我仍然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自己趕上了許多意外的機遇。我只舉一個小例子。自從盤古開天地,不知從哪里吹來了一股神風,吹出了知識分子這個特殊的族類。知識分子有很多特點。在經(jīng)濟和物質方面是一個“窮”字,自古已然,于今為烈。在精神方面,是考試多如牛毛。在這里也是自古已然,于今為烈。例子俯拾即是,不必多論。我自己考了一輩子,自小學、中學、大學,一直到留學,月有月考,季有季考,還有什么全國統(tǒng)考,考得一塌糊涂??墒俏易约涸谏习賵鰢鴥韧獾目荚囍校瑥膩頉]有名落孫山。你能說這不是機遇好嗎?

但是,俗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如果沒有人幫助,一個人會是一事無成的。在這方面,我也遇到了極幸運的機遇。生平幫過我的人無慮數(shù)百。要我舉出人名的話,我首先要舉出的,在國外有兩個人,一個是我的博士論文導師瓦爾特?施米特教授,另一個是教吐火羅語的老師西克教授。在國內的有四個人:一個是馮友蘭先生,如果沒有他同德國簽訂德國清華交換研究生的話,我根本到不了德國。一個是胡適之先生,一個是湯用彤先生,如果沒有他們的提攜的話,我根本來不到北大。最后但不是最少,是陳寅恪先生。如果沒有他的影響的話,我不會走上現(xiàn)在走的這一條治學的道路,也同樣是來不了北大。至于他為什么不把我介紹給我的母校清華,而介紹給北大,我從來沒有問過他,至今恐怕永遠也是一個謎,我們不去談它了。

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一向認為,感恩圖報是做人的根本準則之一。但是,我對他們四位,以及許許多多幫助過我的師友怎樣“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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