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 胡適之先生墓前(2)

我的先生朋友們 作者:季羨林


我在清華大學讀書時,讀過陳寅恪先生所有的已經(jīng)發(fā)表的著作,旁聽過他的“佛經(jīng)翻譯文學”,從而種下了研究梵文和巴利文的種子。在當了或濫竽了一年國文教員之后,由于一個天上掉下來的機遇,我到了德國哥廷根大學。正在我入學后的第二個學期,瓦爾特?施米特先生調(diào)到哥廷根大學任印度學的講座教授。當我在教務(wù)處前看到他開基礎(chǔ)梵文的通告時,我喜極欲狂?!疤て畦F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彪y道這不是天賜的機遇嗎?最初兩個學期,選修梵文的只有我一個外國學生。然而教授仍然照教不誤,而且備課充分,講解細致。威儀儼然,一絲不茍。幾乎是我一個學生壟斷課堂,受益之大,自可想見。二戰(zhàn)爆發(fā),瓦爾特·施米特先生被征從軍。已經(jīng)退休的原印度學講座教授西克,雖已年逾八旬,毅然又走上講臺,教的依然是我一個中國學生。西克先生不久就告訴我,他要把自己平生的絕招全傳授給我,包括《梨俱吠陀》、《大疏》、《十王子傳》,還有他費了二十年的時間才解讀了的吐火羅文,在吐火羅文研究領(lǐng)域中,他是世界最高權(quán)威。我并非天才,六七種外語早已塞滿了我那渺小的腦袋瓜,我并不想再塞進吐火羅文。然而像我的祖父一般的西克先生,告訴我的是他的決定,一點征求意見的意思都沒有。我唯一能走的道路就是:敬謹遵命?,F(xiàn)在回憶起來,冬天大雪之后,在研究所上過課,天已近黃昏,積雪白皚皚地擁滿十里長街。雪厚路滑,天空陰暗,地閃雪光,路上闃靜無人,我攙扶著老爺子,一步高,一步低,送他到家。我沒有見過自己的祖父,現(xiàn)在我真覺得,我身邊的老人就是我的祖父。他為了學術(shù),不惜衰朽殘年,不顧自己的健康,想把衣缽傳給我這個異國青年。此時我心中思緒翻騰,感激與溫暖并在,擔心與愛憐奔涌。我真不知道是置身何地了。

二戰(zhàn)期間,我被困德國,一待就是十年。二戰(zhàn)結(jié)束后,聽說寅恪先生正在英國就醫(yī),我連忙給他寫了一封致敬信,并附上發(fā)表在哥廷根科學院集刊上用德文寫成的論文,向他匯報我十年學習的成績。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問我愿不愿意到北大去任教。北大為全國最高學府,名揚全球;但是,門坎一向極高,等閑難得進入?,F(xiàn)在竟有一個天賜的機遇落到我頭上來,我焉有不愿意之理!我立即回信同意。寅恪先生把我推薦給了當時北大校長胡適之先生、代理校長傅斯年先生、文學院長湯用彤先生。寅恪先生在學術(shù)界有極高的聲望,一言九鼎。北大三位領(lǐng)導立即接受。于是我這個三十多歲的毛頭小伙子,在國內(nèi)學術(shù)界尚無藉藉名,公然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北大的大門。唐代中了進士,就“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我雖然沒有一日看遍北平花,但是,身為北大正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系主任,心中有點洋洋自得之感,不也是人之常情嗎?

在此后的三年內(nèi),我在適之先生和錫予(湯用彤)先生領(lǐng)導下學習和工作,度過了一段畢生難忘的歲月。我同適之先生,雖然學術(shù)輩分不同,社會地位懸殊,想來接觸是不會太多的。但是,實際上卻不然,我們見面的機會非常多。他那一間在孑民堂前東屋里的狹窄簡陋的校長辦公室,我?guī)缀跏浅??。作為系主任,我要向校長請示匯報工作,他主編報紙上的一個學術(shù)副刊,我又是撰稿者,所以免不了也常談學術(shù)問題,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待人親切和藹,見什么人都是笑容滿面,對教授是這樣,對職員是這樣,對學生是這樣,對工友也是這樣。從來沒見他擺當時頗為流行的名人架子、教授架子。此外,在教授會上,在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導師會上,在北京圖書館的評議會上,我們也時常有見面的機會。我作為一個年輕的后輩,在他面前,決沒有什么局促之感,經(jīng)常如坐春風中。

適之先生是非常懂得幽默的,他決不老氣橫秋,而是活潑有趣。有一件小事,我至今難忘。有一次召開教授會,楊振聲先生新收得了一幅名貴的古畫,為了想讓大家共同欣賞,他把畫帶到了會上,打開鋪在一張極大的桌子上,大家都嘖嘖稱贊。這時適之先生忽然站了起來,走到桌前,把畫卷了起來,做納入袖中狀,引得滿堂大笑,喜氣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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