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3)

開往天堂的火車 作者:慕容余華


我邁著無聊的腳步走出富麗華大酒店,不遠處樹蔭下的行人影影綽綽,如鬼魅般趻踔而行,習習微風掠過肌膚,如清涼的水。抬眼望,滿目門庭閃耀,燈火輝煌,鶯歌燕舞,而我心里卻像潮濕陰冷的山洞一樣灰暗低沉。

來到那輛破拉達前,打開車門,像個竊賊似的鉆了進去,我心情沉重地向中山廣場駛?cè)?,失意、低沉、沮喪像幽靈一樣攫取著我的心,滿腦子只有一個聲音在回蕩: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流水無情,是該到了結(jié)束的時候了!

這時,一支略帶傷感的歌從街邊一家發(fā)廊緩緩而來,印證了我的冰涼心情:

抓不住愛情的我

總是眼睜睜看它溜走

世界上幸福的人到處有

為何不能算我一個

為了愛孤軍奮斗

早就吃夠了愛情的苦……

3

心里苦、難受。于是開車到海頭漁港酒樓喝悶酒。

海頭漁港酒樓的老板娘吳翩翩是高中時的同學,我讀高一時,她讀高三。那時她發(fā)育得似一個風韻飽滿的少婦,特別是跑早操的時候,胸前波濤洶涌,很是壯觀,弄得我們高一幾個小男生整天圍著她屁股后轉(zhuǎn)。

那時,她呵斥我們的格言是:小屁孩,乳牙還沒長齊,少打姑奶奶的鬼主意。

記得參加工作后領(lǐng)了第一個月的薪水,明哲就不時在我耳邊吹風,讓我出點兒血找一個地方喝一壺。于是,哥們幾個就去了海頭漁港酒樓喝酒。當時不知道這酒店是吳翩翩開的,初次與吳翩翩打了個照面,似曾相識,卻叫不上她的名字,嘴里啊啊了兩句,卻沒了下文。腦袋里只記得她胸前波濤洶涌,卻不記得她姓啥名誰。感謝幾年的大學時光,感謝老師們的諄諄教導,把我調(diào)教成一個“社會人才”,才使我不至于那么尷尬。油滑的腦袋在飛快地旋轉(zhuǎn),一張口便趕緊以師姐相稱。吳翩翩擠眉弄眼地媚笑著說:“志豪小弟,你心中沒有姐姐不要緊,但今后記住了,我叫吳翩翩,不叫啊啊?!?/p>

沒想到健忘的毛病被人看穿,就好像在將要愈合的傷疤上貼了一塊多余的膏藥,貼著難受,揭下來會撕傷舊傷口。

跟吳翩翩聊起往事,如山澗瀑布般綿綿不絕,越嘮越親切。她一會兒用手摸摸我的頭,一會兒用手摸摸我的肩,秋水蕩漾,裊音喃喃,毫不顧及明哲他們幾個在場。

明哲不懷好意地朝我笑笑,那笑里分明充滿了想看我如何耍流氓的壞。

此刻,有一個念頭像鐘擺一樣不停地在我耳邊回蕩:

吳翩翩在勾引我嗎?

酒壯色膽,我借著酒勁兒,心虛地試探著用腳踹踹她的腳,故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表面上故作鎮(zhèn)靜,內(nèi)心卻翻江倒海。我一邊在心底期待著,一邊在心底嘲笑自己多情。然而,反饋過來的是更激烈的回應(yīng)——兩只腳已經(jīng)纏綿在一起了。我暗自得意地笑笑,明顯感覺到兩個人是在打情罵俏。

這時,腦際會偶爾閃過伊然的身影,我內(nèi)心生出一絲愧疚,但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已經(jīng)漸漸麻木漸漸失去理智……

曾經(jīng)多次跟伊然商談結(jié)婚的事,一提起這事,伊然總是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說,我可不想那么早做大嫂。

雖然剛剛因為商討何時結(jié)婚的事跟伊然吵了一架,雖然我在外面失去理智地偶爾放縱自己,但我從心里并不想真正背叛伊然。

對于伊然,我總有種把握不住的感覺。假如伊然答應(yīng)和我結(jié)婚,哪怕只是騙騙我,我也不會對吳翩翩心存不軌。

清醒的時候,常常有一種對不起伊然的悔恨,也曾發(fā)誓今后不再犯這樣的錯誤,因此用點燃的煙頭觸在手腕上,吱吱啦啦地燙出一個如梅花般艷麗的疤,這疤像盛開的梅花,開在我的手腕上,也開在我的心里。這朵梅花看起來美麗,卻鉆心地痛疼。這疼,仿佛是懺悔,是覺醒,是改過自新。

剛剛收斂了一段時間,然而,我這個沒有自制力的男人,每次和伊然吵架后,總是經(jīng)不起誘惑,繼續(xù)犯著同樣的錯誤。我也知道我這么做是錯的,但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讓我解脫對未來婚姻的迷茫。

我不清楚伊然為什么始終不肯答應(yīng)嫁給我,難道真的像明哲說的那樣,伊然只是為了跟我耍個流氓?

后來到了海頭漁港酒樓就像到了自己的家,不用我點菜,吳翩翩就朝后廚大聲喊道:“一盆燒蜆子,一盆蝦怪,外加一瓶精裝金六福?!?/p>

這是我獨自去海頭漁港酒樓喝酒時不換花樣的老三樣,菜不用盤子用盆裝。那天晚上,吳翩翩光溜溜地拱在我懷里,百媚嬌柔地說我是豬。

現(xiàn)在,我坐在名字叫怡春閣的包房里,朝吳翩翩擺擺手:“今晚不喝金六福,今晚我要喝二鍋頭?!眳囚骠孓D(zhuǎn)過身,趕緊給我換了一瓶二鍋頭,笑嘻嘻地一手給我倒酒,一手搭在我的肩上,毫不顧忌服務(wù)生異樣的目光,我拿開她搭在我肩上的手,一仰頭把一杯二鍋頭灌下去,胃里突然像扔進一顆燃燒彈,整個胃都在燃燒。

好!我在心里念叨了一遍,要的就是這種感覺。

自己喜歡的女人,眼睜睜地被別的男人奪了過去,只有這酒能了解我眼下的滋味。當年學校后那座松樹茂密的山見證了我和伊然的愛情,伊然主動大膽地跟我又摟又抱又啃又咬,甜言蜜語,海誓山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落得今天這樣悲涼的下場。

吳翩翩根本沒怎么勸酒,我就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仿佛只有酒精才能解除我內(nèi)心的傷痛。被吳翩翩和她丈夫扶到樓上客房的一張大床上,我聽見吳翩翩對她丈夫說:“你們這些沒出息的臭男人,一旦失戀,就是一個酒鬼?!?/p>

雖然我醉了,但躺在那張大床上,我卻清晰地聞到了一個女人特有的體香。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伊然,想起了她身上淡如蘭花般的清香;想起她面龐紅潤粉粉的臉頰;想起了她風鈴般清脆爽朗的笑聲;想起了歲月的以往,以及以往的歲月……

此刻,我眼里沒有枝繁葉茂的花草,睜眼閉眼都是一眼望不盡的荒漠。

明天,我的白天鵝就要飛走了,我的黑天鵝會在哪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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