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看看伍媽媽去?!毙》普f。
“什么看頭?”
“怕她想到絕處,出什么意外。伍媽媽待我媽親,也待我這么親……”
“我都不去看她,你去看她干什么?看她她還不就是拉著你手哭天抹淚?現(xiàn)在知道哭了,跟著我大往家扒拉昧心錢的時候,牙恐怕都笑掉了!我懷疑我根本就不是他們親生的。你看我和我弟妹們像不像?我從小就對錢無所謂。我們?nèi)叶际清X串子,有一個想兩個,有十個想百個。我擁護(hù)共產(chǎn)黨,就得對這種人惡治?!?/p>
不知不覺,小伍又壓倒了小菲。有一點是真的,小伍的確樸素,也大方,自己和老劉從來一身布衣,碰到喜歡的東西還不忘記給女伴們都買一份。她的無情似乎也真切,似乎真的從骨肉關(guān)系里超脫了出來。小伍是天生的無產(chǎn)階級先進(jìn)分子。她正是因為知道自己內(nèi)心光明正大,才顯出霸氣。小菲咬著香脆的包子,大口喝著啤酒,不知怎么對老劉和小伍一笑。她想到了一個絕不該在此時此地想到的情節(jié):那個小鎮(zhèn)書院之夜,他倆肉貼肉地躺著,火從兩只交握的手點著,一下子就燎原了。
小菲不久聽說小伍和伍老板娘也決裂了。小伍先是自己回家,勸說加威逼,讓她媽把伍老板禍害志愿軍的喪德錢交出來。伍老板娘哭得一條巷子都驚動了,聽她罵小伍白眼狼,訴說自己清白,死老頭子的害命錢她一分沒收。小伍不和她廢話,第二天帶了偵察科的干事們來了。小伍打富濟(jì)貧慣了,對家里藏寶貝的地方熟得很,指指房梁,說就那一根,撬!又指指后院的樹說,刨開。再指指母親的紅漆描金馬桶:砸了它!伍老板娘先還阻攔乞求,后來安詳?shù)煤?,坐在院子里看熱鬧,一會兒說一句:
“生下來我怎么沒把她掐死啊?”
“一生下來就該把她頭朝下按在馬桶里。”
伍老板娘口氣平淡,哀莫大于心死,一副心死過了的樣子。
“不然她那回生疹子就讓她挺那兒算了,找什么大夫?。俊?/p>
“殺強(qiáng)盜,抓土匪,趁她還是土匪坯子就該殺了她,省她把家里盜一回不夠,再來盜!”
小伍也不被母親的話打擾,照樣又拆又砸,冷靜周密,毫不意氣用事。她拳頭杵在下巴下想了一會兒,指著水缸:搬開。下面挖了有三尺深,除了土還是土。多年后,小伍跟母親和解之后,母親說她笨蛋,水缸里養(yǎng)的是大蚌殼,只要細(xì)看就看出那都是死東西,殼里藏著用油紙包的金磚。伍老板對什么紙幣都信不過,有錢就去黑市兌成黃金。
這時還是小伍抄自己家的時刻。伍老板娘的獨白還在繼續(xù):“日本鬼子狠?還沒把藏的那點首飾挖走,她給你挖走了!……挖走她大她媽沒得吃,那不關(guān)她事!物價一天一個樣,沒錢付給伙計,那不關(guān)她事!她只管吃里扒外、吃家飯屙野屎……”
小伍搜個一場空,帶著偵察員們撤了。伍老板娘也是好強(qiáng)女人,到巷子里高聲喚幾個躲出去的孩子:“小二子小三子小四子!滾回來吃晚飯!沒得肉吃了,蘿卜干下稀飯他政府總還允許我們吃飽吧?”
有時小菲見到伍老板娘在門口揀米蟲子,一打招呼她就笑吟吟地說:“生了蟲也舍不得喂雞,人就是這么賴皮賴臉,窮日子過著還長肉!”
伍老板娘不僅把生蟲的糟米、半腐的菜葉拿到門口揀,把破棉襖、爛鞋子、碎毛線都端到門口,在大庭廣眾下縫補(bǔ)、拼湊。人們有點奇怪,這個家說敗怎么就能敗成這樣,如此之快地就穿破爛吃垃圾了。有人說那是伍老板娘存心出她女兒的丑。也有人說她哭窮好讓群眾看見她沒有給伍老板窩贓。小菲媽同情伍老板娘,燒菜常常多燒一份,不動聲色地給伍家送去,說:“這個菜我也是學(xué)著燒,不曉得燒對沒有,你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