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4)

一個女人的史詩 作者:嚴歌苓


“那就多謝了。也謝謝小菲。孩子好吧?”

“好?!?/p>

小菲趴在窗上看歐陽萸把三子往大門口送。院子里一盞燈從冬天的樹枝里照出來,三子原本只是顯得可憐,現(xiàn)在看竟真有些鬼祟。他低三下四地轉(zhuǎn)身,向歐陽萸一面點頭、擺手,一面倒退著往外走。小菲好生奇怪,一個人被眾人唾棄之后,怎么看上去就沒了正氣。等歐陽萸上來,小菲叫他千萬別開燈,萬一三子再一個回馬槍殺回來。兩人坐在散發(fā)著那位上海老舅舅氣息的絲絨沙發(fā)上,歐陽萸突然攥緊小菲的手。她不去問他為什么對三子撒謊,她對他懂得的程度已使她不必問。他把小菲摟在懷里,他如果成了三子,小菲多悲慘。幸福有時就是其他人的悲慘。

第二天上午,小菲正在排練,小伍來了,臉色青灰,對小菲不容分說地擺手。小菲趕緊跟團長請假,跟著小伍往外走。小伍什么也不說,只管往前急行軍。離話劇院不遠的地方,剛剛修成的“中蘇友誼大廈”遠看像個小克林姆林宮,頂尖上的五角星在冬天的白晝也亮著。一個不高的男人站在五角星的一只角上,正在發(fā)表演說。下面聚了幾百人,圍墻上坐滿了大人和孩子。地上的碎磚、水泥、花崗巖石片還沒清理。小菲不用走近就聽到那一口嘶啞的東城口音。革命五年的三子一口鄉(xiāng)音跟東城修腳師傅一樣正宗。他也不難為情了,拍著胸口肚子對下面觀眾說他怎樣出生入死為部隊籌糧,怎樣把雪里紅腌在山洞里,讓部隊一冬天有菜吃,怎樣組織民兵、婦聯(lián)把飯?zhí)舻角把?,又怎樣偷地主家牲口的血——在?;蝌呑由砩侠瓊€口子,接下一碗一碗的血——給首長們做血豆腐?,F(xiàn)在老革命胡明山給打成了貪污犯……

小菲和小伍已擠到前面。小伍說她已經(jīng)勸了不少話,沒用,小菲試試看,能不能勸他別往下跳。有個“老虎”從上面跳下來,沒死,成個終身癱瘓。小菲便把終身癱瘓的“老虎”作為勸阻道理,大聲喊給三子聽了。三子聽不見似的,照樣說自己的光榮歷史。小菲看見地上有酒瓶碎渣,知道他為什么不難為情了。

警察全聚在通往尖頂?shù)蔫F梯子下面。只要有人爬上梯子,三子就會往下跳。小菲忽然想起三子是孝子,問小伍知不知道三子家住哪里。小伍一聽便雙手攏著嘴對三子喊:“三子,快下來吧,你大你媽來了!”三子一下子靜了,也不動了。下面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小菲知道他兩眼正急促地搜索人群。

小伍指指圍墻外面,又喊道:“你媽在外面呢,人太多,擠不進來!還不快下來,要把老人家羞死呀?!”

三子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你們門口的!讓一讓,讓老母親進來!”小伍裝得像真的一樣,“你們堵門口干什么!三子!還不下來,你老母親馬上進來了……”

三子下來了。從紅五星上墜落時,小菲居然沒有捂眼睛。她眼睜睜看見三子敗色的軍裝在空中成個奇形怪狀的氣球。她也沒聽見小伍和幾百個人的慘叫或者歡叫。三子落地也是無聲的,至少對于小菲是無聲的。他臉朝下,趴在嶄新的花崗巖石臺階上。小菲不要看到血,因此她以后的記憶中,胡明山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個形象不是她概念中的尸首。從沒得到過任何表彰的三子最后總算自己拍拍胸脯說了自己幾句好話。

她絕沒有想到她和大家那么快就緩過來了。好像就是睡一覺的工夫,第二天再沒人提到三子。再提到就是幾年之后,當人們把“中蘇友誼大廈”做一個高檔俱樂部時,他們說:

“也不知三子怎么爬上去的。上去連消防隊員都得系安全帶?!?/p>

“不知三子真貪污假貪污?!?/p>

“三子怕他媽看見才跳的,因為從后面鐵梯子不好下,也來不及?!?/p>

“小伍不喊那幾聲,說不定他不會跳。”

“人不跳也給斃了?!?/p>

 現(xiàn)在回到三子剛跳樓的第二天早上,小菲出門買早點,在路口碰上個挑擔子的菜農(nóng)。她一看擔子上的韭黃鮮嫩如玉,立刻買了一斤,打算讓母親做些春卷。她步子蹦跳地上樓梯,一個念頭閃出來:人們照樣要買韭黃、包春卷,可是三子沒了。人們照樣為一毛錢的韭黃和菜農(nóng)調(diào)侃、殺價。三子永遠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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