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歐陽萸沒有回來。下面一個禮拜，小菲沒聽到他消息。但這一個禮拜里，群眾的覺悟被啟發(fā)了，又斗爭了幾個地主富農(nóng)，沒人再膽怯，判了幾個死刑，有斃有砍的，事情都辦得利索、漂亮。霍隊長白天在打場上和農(nóng)民一塊打麥子，黃昏訓練民兵拼刺刀。天黑得晚，戲要到八九點鐘才能開演。文工團一部分人支援附近村子宣講政策，演員不夠，就讓愛唱花鼓的民兵和婦聯(lián)骨干在戲里跑龍?zhí)?。跑龍?zhí)椎难輪T比主要演員們還認真，收了工就跑過來化妝、換衣服，在文工團吃一頓晚飯。

這天晚上演“劉胡蘭”，為了配合土改也在劇情上做了小改動，劉胡蘭斥責匪營長時，加了兩句：“天下窮人就要翻身解放，看你日薄西山還想卷土還鄉(xiāng)？！”

小菲唱腔高亢，臺下一陣接一陣的掌聲，幾個跑龍?zhí)籽莘吮拿癖谂_上就小聲給她喝彩：“唱得好！看狗日的還敢還鄉(xiāng)不敢！……”

小菲發(fā)現(xiàn)他們只顧喝彩，隊形動作全亂來，她自己雙手反綁也指揮不了他們，只好使勁甩頭，叫他們往左往右，頭上別的夾子甩到發(fā)梢上，在眼睛旁邊丁零當啷直晃。

一個“匪兵”說：“田同志，頭發(fā)！田同志！”

小菲正唱完一句，對他說：“閉嘴！”

發(fā)卡晃在眼皮上，另外兩個匪兵也看見了，都小聲嘀咕：“田同志，別戳了眼！”

小菲臨時一個猛趔趄，就勢接個鷂子翻身，看起來是讓反動派折磨得心力交瘁，不勝支撐。等她站穩(wěn)亮相，“匪兵們”一看，好了，發(fā)夾給她甩掉了。這就到了劉胡蘭向鍘刀走去的場面。

她躺的位置更合適。豬尿泡奇大無比，里面灌的是鮮紅的水彩顏料，灌得豬尿泡一觸即爆。鍘刀剛剛碰到豬尿泡，紅水彩飛濺上天，大幕卻沒落下，臺下燈全黑了。

一堆石頭朝那幾個演匪兵的民兵們砸過來，同時就有震天的口號：“打死蔣匪兵！為劉胡蘭報仇！”幾個民兵給砸得頭破血流。

有人喊：“快拉幕！”

“拉不上了！幕繩給人砍斷了！”

口號還在咆哮：“砸死他們！別讓蔣匪兵跑了……”石頭不斷從觀眾席各個方向飛出來。

民兵們把蔣匪兵的戲裝脫掉，瘸著拐著躲石頭，一邊叫喊：“別打了！不是蔣匪兵！是寶子……是二子他爸！”一個石頭當胸砸在叫寶子的民兵身上。

后來文工團和工作隊分析時，發(fā)現(xiàn)問題沒那么簡單。從被偷偷砍斷的大幕繩索到經(jīng)過充分準備的石頭，明顯不是觀眾把假戲當真看?；絷犻L說：“歐陽政委要親眼看看就好了，就明白這個地區(qū)的敵情多復雜。這是將計就計，報復村里的民兵骨干和積極分子！不是革命的暴烈行動，就是反革命的暴烈行動。即便是抗戰(zhàn)時期的老干部，在新時期里也會表現(xiàn)得幼稚、動搖?！毙》浦浪脷W陽萸指桑罵槐。

麥子打完，紅薯種下，這天夜里全村人都讓突突突的摩托車吵醒了。天氣悶熱，所有打場躺滿納涼的人和狗，一聽突突突的聲音從遠而近，都說：“日本又來了！”

正要跑，見那摩托車拐到文工團住的大院門口，叫：“田蘇菲，接電報！”

所有納涼的人和狗又說的說，吠的吠朝文工團院門口跑。他們不知道什么是“接電報”。

小菲一看門外站著腿跨在摩托車上的郵遞員才醒過來。郵遞員身后是整個村子光脊梁的男人和光屁股的孩子，全瞪眼看她在郵遞員的大本子上簽字。她身后也不清靜，文工團的人也起來了，問大半夜出了什么事，居然讓縣郵局的電報員騎幾十里摩托。借摩托車的前燈光，小菲用突然變笨的手指撕開電報信殼，電文說：“身染瘧疾，望能速見一面?！毙》仆纫卉洠y怪歐陽萸一去至今不返。她再去讀電文，發(fā)現(xiàn)她漏讀最后一個字“漢”。還存最后一線希望，她問郵遞員：“電報從哪兒打來的？”

“廣西?！?/p>

小菲心煩意亂，在蚊帳里枯坐一夜。第二天清早，她正刷牙，霍隊長一嘴綠牙粉就對她說：“今天一早有火車，動作快！”他料事如神，知道是都漢旅長的電報，也知道是調(diào)遣小菲的。

一夜都沒想出法子。小菲吐出牙膏沫頓時決定去一趟廣西，向都旅長當面攤牌。正在打理行李，摩托車又響了。電文說：“已轉(zhuǎn)危為安，請安心演出。漢?！?/p>

小菲在村里更有名了，孩子們見到她就叫：“田蘇菲，接電報！”

小菲算著歐陽萸離開的時間，已經(jīng)一個月了。一個月里鄉(xiāng)親們都成了骨干，遠遠看見地主家的老婆子、兒媳婦、孫子輩都不饒，拾起土圪垃就砸，要不就吼：“站??！站好了！把頭低下！喊：封建封建！剝削剝削！大聲喊！喊著走著！”

這天小菲看見一群光屁股的男孩正往那個吞砒霜的老地主的老婆身上抹糞，叫她：“轉(zhuǎn)過來，還沒抹勻呢！”

老太太說：“抹勻了抹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