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的動物總是縮在窩里,害怕再次受到傷害。在經(jīng)歷了一次令我飽受創(chuàng)傷的婚姻后,我對此更是有了切身感受。作為衛(wèi)生福利部的社會工作人員,我整日被前來求助的陌生人和我竭力想與之保持距離的同事們包圍著。而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唯一的親密朋友就是家里的那只小貓。如果不是一位年高德劭的巴斯克人溫柔地指引我重返正常的生活軌道,或許我到今天還沉浸在悲傷往事中無法自拔。
東尼第一次來我辦公室的那天恰巧特別忙亂。我的工作是和每個申請福利的人進行面談,同時也處理緊急情況,提供咨詢服務(wù)。有時一天只有幾個人來,相對而言較為安靜;忙的時候一天要見上15~20人。東尼出現(xiàn)的那天,我面臨的正是第二種境況。
那天我手里有一大堆棘手的問題要解決:游客的車撞壞了卻沒錢維修;沒有提前預(yù)約的家庭跑來急需蓋章;一個寡婦因為發(fā)現(xiàn)死去的丈夫沒有政府津貼而悲上加悲;一個因懷孕而被父母趕出家門的少女嚇得不知所措。所以,當(dāng)一位身材高大、舉止優(yōu)雅的銀發(fā)老人領(lǐng)著一個矮小、憂郁的西班牙裔婦女和兩個小孩走進來時,我簡直想象不出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這位是露易莎·克魯斯?!彼昧骼?、略帶口音的英語介紹道,“她需要申請福利,但不會說英語。我是來幫她的?!?/p>
我暗暗松了口氣。我實在太累了,不希望在這種情況下還要用我那糟糕的西班牙語。有了他的配合,我們很快交談完畢。接著,我的下一個當(dāng)事人進來了,我也就隨之忘卻了克魯斯夫人和她的朋友。
那天晚上,我回到闃寂無聲的家里,倒在沙發(fā)上。我的貓咪蜷在我旁邊,發(fā)出輕柔的嗚嗚聲。“山姆,我受不了了?!蔽疑胍鞯?,“這些日子我看到了太多的麻煩,無盡的痛苦和孤獨。我付出,付出,再付出,可從沒有人給過我什么——除了你。”山姆的嗚嗚聲提高了些,但它無法帶給我太多安慰。我把頭埋在靠墊里哭了。
我已經(jīng)27歲了,卻依然獨身。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去了以色列,23歲時在那里結(jié)婚,又在同一年離了婚,因為我發(fā)現(xiàn)丈夫變得越來越有暴力傾向。后來,我回到美國攻讀碩士學(xué)位,之后又搬到一個偏遠的小鎮(zhèn)。在那里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從那時起,開始在福利辦公室工作。與前夫的痛苦婚姻經(jīng)歷使我接觸到了生活陰暗、悲慘的一面,所以我十分理解和同情我的當(dāng)事人。但我從此不再信任任何男人,不敢想象去和誰約會,更不用說再婚了。除此之外,我所居住的小鎮(zhèn)也沒有猶太男人,這樣我也就沒有陷入危險愛情的可能了。
四季交替,年復(fù)一年,我與一些普通朋友在一起打發(fā)時間。當(dāng)我的一個同事訂婚,另一個生孩子時,我很高興,心情卻依然沉重。
一天,那位風(fēng)度翩翩的老者又來到我的辦公室。這次只有他一個人,手里拿著一疊紙?!拔沂菛|尼·拉米瑞茲?!彼f,“我是專門為一位朋友來的?!?/p>
他向我解釋了這個朋友的狀況后,我發(fā)現(xiàn)其實只需打幾個電話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了。我匆匆記下一些細節(jié),然后向他要電話號碼,這樣我可以及時通知他事情的進展情況。
“我沒有電話?!彼f,“我過幾天會再來的?!?/p>
東尼言出必行,不久他又來了。那時我已解決了他朋友的問題。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后,我們聊了一會兒。
他說:“我在鐵路方面工作。但我的英語說得很好,而且我也愿意幫助別人?!?/p>
幾個星期后,他帶來了更多亟待解決的問題,這次是幫助一位老年朋友。他來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帶來不同的問題。他朋友的問題其實都很容易解決。我真不明白這位聰明的、思路清晰的人為什么竟會帶這樣的問題來。
一天,我的秘書告訴我,“那個拉米瑞茲先生時不時會在門外看一眼,如果我們很忙,他就走開了。他有什么事需要解決嗎?”我感到有點震驚,顯然他是想要來看我。
他下一次來時,又開始談起他那位老年朋友的問題。我趁他話音剛落之際,忙說:“拉米瑞茲先生,你不必找借口來這里,我的工作就是與別人交談。如果沒有人等著見我,你完全可以進來打個招呼。”
他英俊的臉龐頓時紅了起來,第一次半天說不出話。然后他點點頭,說:“你真是一位聰明的女士?!?/p>
“漢娜?!蔽艺f,“請叫我漢娜?!?/p>
“叫我東尼,漢娜?!彼形业拿謺r,用的是希伯來語的發(fā)音,我喜歡這音調(diào)?!澳阏媛斆鳌D阒老裎疫@樣的老傻瓜,只是希望尋找機會與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士聊聊天?!?/p>
從那以后,東尼經(jīng)常來,但從不在我的辦公室逗留太久,一般不會超過15分鐘。他見多識廣,而且也善于傾聽。我在不知不覺之中把自己的很多事情都告訴了他——我早年的夢想以及它們的幻滅,還有生活在這個沒有猶太男人社區(qū)里的種種感受。
有一天,圣安東尼醫(yī)院打電話告訴我:東尼住院了。那個電話使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但那天下班后,我還是去看了他。我坐在他的床邊,我們談了很多。后來我又去看過他好幾次,直至他出院。有一次護士問我是不是他的女兒?!安?,”我說,“我只是他的朋友?!?/p>
“噢,”她答道,“我很高興他還有你這個朋友關(guān)心他。從沒有其他人來看過他?!?/p>
我感到奇怪,一個為許多人做了那么多好事的人怎么可能孤孤單單的呢。
幾個星期后,他又來到我的辦公室?!斑@次我想告訴你我的故事?!彼f。
“好?!蔽一卮?。那天辦公室里很清靜,我們有充足的時間交流。
“我的名字——你知道,叫唐璜·安東尼奧·拉米瑞茲?!彼f,“我是巴斯克人,在法國邊境的山區(qū)長大。我們在家時講巴斯克語,我在學(xué)校里學(xué)會了西班牙語和一點兒法語?!?/p>
他說起了年輕時幫父親放羊的那段生活。那時候,他學(xué)會了如何目測一捆牧草的重量,而且還能看出秋天的新鮮牧草和雨后春天的牧草在重量上的差別。他回想起自己十幾歲時獨自一人來到美國的經(jīng)歷——放羊、購買牧草,最后當(dāng)上了一名火車乘務(wù)長。
“我游歷了整個西部。”他說,“那時候,鐵路是唯一的旅行方式,火車上滿是人。我長得高大英俊,我那歐洲人特有的禮儀讓人們覺得我出身皇族。我在每個城市都有相好的女人:鹽湖城、拉斯維加斯、洛杉磯。有時女乘客會邀我去她們的包廂做客;有時我會在洛杉磯待上好幾天,因為有女乘客邀我到旅館共度良宵。我舞跳得很好,大樂隊演奏的音樂也很棒。我的生活瀟灑極了?!?/p>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俯過身來認真地對我說:“漢娜,我從未結(jié)過婚。我認為自己有錢就應(yīng)該尋求刺激,我有招之即來的漂亮女人。那個時候,我以為這些就是人生的全部,以為我不需要任何人?!彼麖囊r衫口袋里掏出一大疊鈔票搖晃著,全是100元和50元的鈔票。他聳聳肩,把錢塞回口袋,“現(xiàn)在我老了,依舊孤單一人?!?/p>
會不會有一天我老了,也是孤單一人?這想法讓我不寒而栗。我不想變成一個悲哀孤獨的老太太,靠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跟陌生人聊天來打發(fā)余生。
那夜,東尼的話一直在我耳邊回響。我找出被自己扔在一邊的朋友來信,開始認真地一一回復(fù)。不久,我辭掉了這份繁重的工作,開始在公立學(xué)校授課,生活在充滿活力的孩子們中間。我想把這一切告訴東尼,但一直沒找到他。
有一天,我開車經(jīng)過城區(qū)的一個陌生地帶。當(dāng)我把車停在停車標(biāo)志牌下的時候,我猛然發(fā)現(xiàn),橫穿馬路、從我車前經(jīng)過的正是我那位高貴的朋友。
“東尼!我有幾個世紀(jì)沒見到你了!”我禁不住狂喜地喊道。
“漢娜,你為什么還待在這里?”他那溢于言表的失望使我驚奇。雖然他曾建議我去墨西哥,我卻從未表示過要搬走。
東尼從口袋里拿出一只銀色圓珠筆遞給我,“這個給你,漢娜。你搬走以后一定要給我寫信?!?/p>
接過筆的那一瞬間,我意識到他是對的——我必須搬走。如果留在這里,有一天我也會變得老邁而孤獨。我低下頭來掩飾充滿眼眶的淚水。當(dāng)我抬起頭來想向他要地址時,他已經(jīng)悄然離去了。
我決定改變我現(xiàn)在的生活,但我仍然害怕讓別人接近我。恐懼不能再成為躲在保護殼里的借口了。難道東尼沒有告訴過我,作為一個15歲的小男孩,他來到美國時是多么恐懼無助嗎?他的第一份工作是買牧草,而愛達荷的牧草捆與巴斯克的大小形狀都不一樣,他無法憑目測算出它們的重量,他自然也不能識別秋天和春天牧草的不同。但是,他堅持下去了,最終獲得了成功。接下來,他在鐵路方面的事業(yè)也很成功。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許多故事都是關(guān)于如何克服恐懼的。我已經(jīng)31歲了,比他當(dāng)年到美國時大了兩倍多。即使我搬到另外一個州的其他城市,我仍然還在自己的國家里,說著同一種語言,生活在相似的文化背景中。這難道是件多困難的事嗎?
我在幾個月之內(nèi)賣掉房子搬走了,開始了我回歸生活的旅程。我想寫信給東尼,讓他知道這些并且感謝他,但我沒有他的地址。
離我最后一次見到東尼已有20多年了,我?guī)缀蹩梢钥隙ㄋ呀?jīng)離開了人世。這些年我經(jīng)常會想到他,在我的婚禮上尤其思念他。我相信,他一定很喜歡我那踏實能干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