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大門口對面的那堵灰墻,幻想著它是一個火車頭,能把我拉回農村去。這堵墻頂部用灰瓦砌成了一長條四朵花瓣型,在小孩子的眼里煞是神秘。
父母整天上班,把我交給一個做飯的小腳老太太照顧。我很快就感覺到了巨大的失落。哥哥姐姐住校,平時父母對小胖姐最好,只有她回家后能跟母親住在一起。她有點兒病,母親最關心備至,外出也常常帶著她。而我卻與老太太住在飯廳,父母出門很少帶我。我的天地就是:廚房、飯廳以及那養(yǎng)著一群雞的、光禿禿、臟兮兮的東院。
在這陌生的深宅大院里,只有吃飯時,我才能見到父母。吃完飯,他們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忙他們的事去了。平時我根本見不著他們,他們也不主動答理我。我特別懼怕父親,從不敢自己到他的屋里去。
在農村老家的姑姑那里,我是備受寵愛的小太陽,可在馬圈胡同十二號,父母對我比姑姑差遠了,那熱度不及姑姑的十分之一!
做夢也想往著河北深澤縣的農村。我思念那爐灶旁的大風箱,呼哧呼哧,像老貓打呼嚕;思念那高大空蕩的北房,屋頂棚有一個燕子窩,黑色的燕子常常在屋里飛來飛去;思念那捆捆的秫稈,它們散發(fā)出的煙味兒,是世界上最芳香的氣味,因為就要吃飯了!我還思念北房門前的那口灰色水缸,里面養(yǎng)著一條從滹沱河里抓的青魚,有半尺來長,或許是哪個女神仙變的。
我尤其深深思念我那丑陋而貧窮的姑姑,她愛我愛到能餓著自己,也要讓我吃飽。我管姑姑叫“娘”已成習慣,管父母叫“爸爸媽媽”特別別扭,幾乎叫不出口。潛意識里,我視他們?yōu)榘盐覐奶蹛畚业墓霉脩牙飺屪叩哪吧?。每次叫“爸爸媽媽”時,我都故意把聲音發(fā)得模糊不清,致使父母以為我是大舌頭。其實我舌頭很正常,就是一喊“爸爸媽媽”時,舌頭故意不動,嗡嗡的,故意讓人聽不清楚。
父親把我從農村接到城里,對我卻并不熱情,記憶中,他從未單獨帶我到公園玩或陪我下飯館吃點兒好吃的。跟他上街,永遠不要奢望會得到一塊糖的零嘴吃,也從不記得他給我買過任何玩具。他對我說打就打。
幾十年后,我看見了母親的一篇日記原文,里面說姑姑把我慣得不像樣子,整天在院子里瘋跑亂鬧,她讓父親狠狠地打了我?guī)状?,要把我的野性扳過來。
本來就不親,再加上父親痛打我,更讓我一見了父親就像老鼠見了貓,不寒而栗,對這個家也就沒有一點兒好感。
到北京很長時間后,一有什么委屈,我還經常坐在大門口處,望著南方的天空啜泣發(fā)呆。我知道老家的姑姑就在南方。當被父母冰冷訓斥后,我就不自覺地跑到大門口哭叫著,呼喊著自己老家的“娘”——我親愛的姑姑。
“娘,娘啊……”直喊得嗓子嘶啞。我知道世界上只有姑姑最疼愛我,不會罵我打我,能為我割下她自己的肉,而父母卻不會。在北京的這個深宅大院里,我身單力薄,像一只被囚在鐵籠里的小狗,無限渴望那自由自在的、寧靜溫馨的、有著農村泥土芬香的冀中農村生活。
我對父母冷冰冰的,怎么也堆不出笑臉,這肯定也讓父母失望了,更加對我不滿。
我和父母待在一起拘束又拘束,沒話說,還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平時一見了他們我就惶恐不安,只有跟做飯的老太太在一起時,我才覺得自在舒服。
父母除了待我不熱情外,并不虐待我。夏天有西瓜吃,冬天有棉衣穿。他們和孩子同桌吃飯,我完全能吃飽,母親高興了,還會夾菜給我。她常常催我洗臉洗手,甚至還會親自給我洗澡,想改掉我在農村養(yǎng)成的不講衛(wèi)生的毛病。母親并曾給我買過木刀、風箏、木制機關槍、吸鐵石、打砸炮的小手槍……偶爾她還帶我上街,能吃上一點兒好吃的。盡管如此,我依舊和父母有著深深的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