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我的名字,覆滅了整整一個王朝。我冷笑,斟一杯花雕,一口飲盡。
城頭上長滿荒草,那蒼翠的顏色如一顆凄清的淚,懸掛在薄暮的腮邊。有風泠泠,自灰色的城墻磚間穿梭而過。
我坐在城頭,腳下是亙古的沉寂與干涸的血色,西邊的天際懸著將出的月,清淺地著落在尚顯明亮的天空。那是一塊容易傷感的地方,緩慢滯重,滋生出寂寞的觸角。我抬起頭,落日的余暉鋪滿城樓,仿佛我凌波一舞時披在身上的那層紅綾。書上說:那一日,殘陽如血。
殘陽如血。你的大槊在金暉下大開大闔,每一個起落,必定掀起一片血海。我不要你為我背負,而你,卻定要負盡天下,為你的際遇,劈殺出一片綺羅香澤的起承轉合,將我注定被你以一世寵愛的名字,以你的大槊,鑄成一段無法剪去的恥辱,寫滿你倉惶的背影,與我枯槁的衣袖。
這塵世,容得下絕色的女子,卻容不下一個令英雄折腰,致他負罪千古江山的名字。
而其實,我又能怎樣?我飲一口酒,冷冷的風和著酒灌入咽喉,若一絲冰涼的細線探進心底。我想,我是始終不能明白的,人世間總有那樣多不能掙脫的苦難,我擺脫了一層,另一層又如影隨形,無休無止。
我在夕陽下俯首,木樨爵的幽香撲入鼻端,清淺綿長。清亮的酒汁映著我的臉,我望著自己,我是美麗的么?也許吧。醇香的酒汁映出我如畫的眉目,端凝的肌膚,眼里籠著一抹幽怨的淡煙。那一刻,忽然的,我想起許多年前那個春天的薄暮,第一次,我在井水里瞥見自己的容顏。
那是多久以前了呢?我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個薄暮,河上拂著煙一般的柳蔭,洗衣娘穿著青衣,在河邊捶打著她的衣衫,水花濺濕了她的長發(fā),她唱:小姑娘,紡花衣,紡了花衣做嫁衣。她的歌聲淋了薄薄的水汽,濕潤了我的耳鼓,將一闕悠婉的歌韻,留進我永久的記憶。
而在那個薄暮,我望著井里的自己,靜靜地想,我的嫁衣,會是怎樣的男子為我披起?他修長的手指,會不會為我理一理耳際的鬢發(fā),聽我為他歌一段江南水鄉(xiāng)的清謠?
許多年后,我終于學會了那段歌謠。卻,沒有人來聽。我在空落的河邊來了又去,等著那個將與我終老的男子,我等著他來,讓我在薄暮的河邊,為家人的衣衫濕了裙裳。而他,卻像那一段泛黃的歌謠,在歲月里慢慢失落了蹤影。
也許,我是一定要以孤單,來承兌這井里的容顏的吧。而我冥冥中的廝守,亦被光陰的手輕輕扯斷,如風卷殘云,了無蹤跡。
這一世,誰與我相敬如賓?
我閉上眼,那等待中渺茫的身影,如一柄利刃,深深抵進了我的心,那一刻,我的心頭,微微一酸,有濕潤的水霧,漫上眼簾。天,暗了下來,月色漸呈清明,照著這座凄惶的城頭。我望著腳邊的荒草,它們在風里搖擺出一種滄桑的姿勢,如同枯發(fā)的老人,在暮色下漸行漸遠。
那一年,我從江南走過,寒山寺的鐘聲凄清寥落,將我曾經(jīng)的夢,碎成過往。我的艷幟高張在教坊的門頭,每個華燈初上的夜,我著上錦繡,裙帶邊垂下流蘇,款客奉賓。他們來聽我唱歌,看我舞蹈,紅牙板,綠羅裙,秾詞麗曲,點綴著人間的富貴榮華。
有人說,我在那繁華煙柳的地方誤了終生。也許吧。許多時,人生的際遇的確只是一個轉念,在起落的瞬間,草草寫就。
于是,就有了他。
他,是圣上,是陛下,是君主,外人眼中,他擁有無上的權力,是人間至尊。而在我看來,他不過是一個憂愁滿腹的男子罷了,溫和,懦弱,憂郁。初見時,他對我有一瞬的驚艷,然而,也只是一瞬罷了,如同歌里的斷章,成不了曲的。
而其實,這樣已很好了。說到底,我也不過是一枚棋子。姑蘇城里名霸一時的紅妓,此刻,卻成了皇宮內(nèi)闈角力的焦點。有人望我備受榮寵,有人望我一事無成。而我,在這場無聲的角力中,無須為任何人擔待,渡過了此生最悠閑的韶華。
韶華本長,如那一行蔭翠的柳條,總要歷春風幾度,方憔悴了顏色。如果,不是因為你,或許,我會在容顏尚未老去時,擇一個良人,平凡以終老。我嘆了口氣,知道,這不過是一場癡夢。那良人如此狠心,拋我于這冷冷紅塵,將千軍萬馬留待我行經(jīng),讓我憑一副薄肩,擔起這千古罵名。
我苦笑,斟一杯酒,倒入喉頭。酒香醇烈,如鋼刀割喉,我的眼中,迸出一行淚水。我做了你一夜的妾,一時的妻,卻終是,一世的陌路。
你對我,應該是有一點愛的吧,我想。許多年后,有人在詩中寫道:沖冠一怒為紅顏。也許,你真是為了我,背棄了國家與民族,開關延兵,將滿人放入關內(nèi)。我斜倚城墻,月色清冷,穿過我冰涼的身體,城頭上升起一層霧嵐。我仿佛看到你暴怒的表情。你舉起大槊,臉上寫滿決絕,在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你攻進城中,將一個王朝,完全毀滅。
可是,我總是不能確然,你這樣做,真的是為了我么?城墻邊的血跡已干涸,被月光染成一塊又一塊深褐色的斑點,枯萎的血腥味混合著杯中花雕的香氣,沖進我的鼻端。那個黃昏,我的鼻端充溢著濃稠的血腥氣,城中響起凄切的呼喚,一聲聲,落入我的耳鼓。直到今天,我都無法忘記那味道與聲音,它們?nèi)缤啦煌V沟溺娐暎瑫r刻敲打著我的心。
我成了罪人。當漢民族的血脈在那一日被外族斷裂時,人們把所有的遷怒都給了我。我命運的城外有千夫指唾,他們的憤怒詬病了我的一生。而我宿命的懸崖邊,是一座枯萎的空城,城上長滿荒草,曾經(jīng)富足與文明的明王朝,在我的腳下,碎裂成云煙。
后來,有人問我:你為什么不去死?
其實,我也常常會問我自己,為什么,我不去死?我嘆口氣,舉杯,將花雕傾入喉頭,那一刻,月光拂上我的臉,我感到臉上的淚痕,風干成一片冰冷。我一直活著,茍且,偷安。當我以絕世的美艷陪伴在你的身邊時,有許多次,我問我自己,為什么不去死?
也許,我是貪生的罷,舍不下這一副色相皮囊,又也許,我只是不想讓你孤單,不想讓你獨自承受這一切。既然,你為我負盡天下,那么,就讓我為你,負盡自己的一生吧。人常說,知遇之恩。你于我,便應如是。為了我,你不惜傾覆大順,背叛大明,放棄家人,我便以一世的清白抵消,也是該的。
我伴著你,風來雨去,暮暮朝朝,而在心底,我知道,你,終究不是我的良人。我的良人在縹緲的虛空化作了一段歌謠,穿行于我記憶中江南的水鄉(xiāng),他修長的手指不會為我揮動大槊,殺敵成河,卻會為我在清晨的花園里折一枝茉莉,陪我相敬如賓。
我等著我的良人,在繁華的京都,在馥郁的西南,在一個又一個狂亂而安靜的夜。而身邊的你,始終隔我遙遙。有時,望著你執(zhí)著到狂野的眼眸,我會覺得,為了我,你將江山社稷辜負至今,其實,是不值得的呵。許多次,我勸你復國,勸你光復大明,委婉的,用我所能夠用到的一切,我勸你,放棄我,重整漢民族的山河。
你根本不聽。你的世界你自己做主,無人可以動搖。為了我,你在背叛的路上一瀉千里,那一刻,我已經(jīng)看到你凄惶的背影,在荒蕪的城頭佇立,而在那時,我所能做的,惟有默默地陪你,承受萬民的唾罵,承受亙古的罪名。
滿溪綠漲春將去,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風透碧紗。聲聲羌笛吹楊柳,月映官街,懶賦梅花,簾里人兒學喚茶。
許多年后,當我在靜修庵的春夜剪下茉莉,那時的你,已與我永訣。在生命的另一端,你站上那座荒城的城頭,滿城的荒草覆蓋了你的腳印,你的大槊,在風里劈斬出無奈與孤單。我望著你,知道,我的良人不會來了,當我以一生注解身邊的你,我的良人,他再也不會來。
我轉過身,城上升起清冷的弦月。陳年花雕的香氣早已消散。你背對著我,望著腳下的城池,黑色的戰(zhàn)袍在風里紛飛。
到最后,陪著我的,依舊是你呵。
我微笑,心里涌起甜蜜的悲凄。這一生,我們的命運如腳下空城,繁華落盡,滿目荒蕪。而在來世,我不要你為我傾城傾國,我只想你在清晨為我折一朵茉莉,插在鬢邊。
答應我,良人,下一世來陪我,相敬如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