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拿平民百姓說事是沒有意義的。人家要政策有政策,要法律有法律,“老城區(qū)改造”是市委市政府的既定方針,雞鵝巷拆遷又辦好了一切相關(guān)的手續(xù),隨時可以強制實施?,F(xiàn)在唯一還有可能制約賈家兄弟的,只有文物保護法這柄上方寶劍了。
他雖不掌握這柄上方寶劍,卻熟悉掌握上方寶劍的人,不能不打電話,把賈為民在雞鵝巷拆房的情況,告訴李國強。
李國強說,他已經(jīng)曉得了,好在拆的不是喬家大院的建筑。
頓了一頓,他又說,這也是事出有因。今天上午,他接到國家文物局電話指示,要求保護喬家大院,當即去向賈為國匯報。賈為國冷冷地回他,這么大的事,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哪個人說了就能算數(shù),紅頭文件到了再議吧??梢钥隙ǎZ為國轉(zhuǎn)臉就把這一消息透露給了賈為民,所以才有了賈為民中午趕到雞鵝巷指揮拆房的一幕。他們就是要造成雞鵝巷拆遷大局已定的印象,迫使居民盡快搬走。
李國強索性把底牌都給揭開了: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很清楚,雞鵝巷去年能久拖不拆,市里還一次次開會征求文物局意見,實際上是賈為國想拖。因為雞鵝巷地處城市中心區(qū),周邊的老街舊巷大部已拆遷改造,成了多層和高層建筑群,道路暢通,配套設施完備,房價見風漲,雞鵝巷地塊自然成了開發(fā)商眼中的黃金寶地。當初大明開發(fā)公司競標失敗,沒拿到這個項目,他們不甘心,軟阻硬拖,終于拖到人家不得不放手;如今項目轉(zhuǎn)到了賈為民手上,哪還能容你再拖?
這也太卑鄙了吧!
李國強嘆道,有權(quán)不用,過期作廢。這還要算是文明的了,老哥。
韓云霈還心存僥幸:國家文物局明確要保,不是好消息嗎?
你越是要保,他拆得就越快,這樣的教訓太多了。就說去年,王府園小區(qū)施工中發(fā)現(xiàn)南唐皇城遺址,文物局強烈要求暫停施工,先做考古發(fā)掘,開發(fā)公司說是市里規(guī)定的工期,不容延誤,一定要賈書記發(fā)話才肯停工。李國強無奈,派人在現(xiàn)場守著,自己趕去找賈為國,秘書擋駕說書記正在主持重要會議。這會議從當天下午一直開到第二天天亮才結(jié)束。李國強好容易等到賈為國露面,提出停工考察的要求,賈為國一口表示支持,當即讓秘書給開發(fā)公司打電話??赡沁厛蟾?,夜里就挖完了,還考察什么!你要說他們是串通好的,有什么證據(jù)?
看現(xiàn)在的架式,賈為民肯定會搶在國家文物局文件下達之前,強拆喬家大院。
喬思雨一直在旁邊靜靜聽著,這時拉了拉韓云霈的手,讓他問李國強,國家文物局的文件,什么時候能到?
李國強算給韓云霈聽,他今天上午接到國家文物局的電話,說文件已經(jīng)用快遞發(fā)出,應該明天、至遲后天能到金陵。不過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市府至少會壓一天,才向大明開發(fā)公司傳達。所以總得要打算三到四天。
喬思雨搬著指頭算了算,大明開發(fā)公司要實施強制拆遷,總要等到法院通知的三月十二號,也就是兩天以后,她的大眼睛一亮,果決地說:應該能有辦法!
接連幾天,氣溫回升,天頭上陰云卻越積越厚,很有些焐雪的意思。雞鵝巷中,有些家境稍好的住戶,原本就有改善居住條件的打算,有的人家則是認定政府決策不可抗拒,已經(jīng)做好了搬遷的準備,如今又多拿了五千塊錢的獎金,眼看要變天,都搶著在搬家。大明開發(fā)公司雇用的拆遷隊也就守在一邊,按照賈為民的指示,搬一家就拆一家。幾百年的老街巷,原本全靠人氣撐持著,一旦人去樓空,街面被鋼牙鐵爪撕扯得七零八落,內(nèi)里的朽敗就全露出來了,混然一片廢墟。
賈為民們越拆膽氣就越壯。
然而,不光喬家大院的居民,在指望那塊文物保護單位的標志牌能充當護身符,雞鵝巷的人家,還是沒簽拆遷協(xié)議的多。堅守在這窮街陋巷中的住戶,十有七八屬于城市中的低收入階層,失業(yè)、下崗的不說了,就算還有個單位上著班的,多半也是效益不好,工資不高,工廠里蓋不起福利房,職工更買不起商品房。換句話說,人往高處走,但凡能分得到福利房、買得起商品房的人家,早就搬進新蓋的高樓大廈里去了。他們現(xiàn)有的住房,不但破舊,而且褊窄,人均多數(shù)不到十平方米,如果按面積實算,連拆遷補償標準的下限五萬塊錢都拿不到;而單靠拆遷補償?shù)奈迦f塊錢,在這市中心就算能買得起一間房,開發(fā)商也不可能拆開成套住宅賣給你。對于這些人家,五千塊錢固然不是個小數(shù),頗有誘惑力;可是三兩天內(nèi)就要另找地方重安鍋灶,這五千塊錢也就成了燙手山芋。更有像喬老太太那樣的,一輩子就落下半間房,迎門開個小店,全靠街坊鄰居照顧點生意過活;搬到荒郊野外去,生意還怎么做?日子還怎么過?盤算來盤算去,還是故土難離,金窩銀窩不如這個老窩啊。
至于拖到最后會是個什么結(jié)果,大家也只好不去想,得過一天是一天吧。
喬家大院中,當然會有家境好的人家。就像喬思雨,父親在市府大院里當科長,三年前就在成賢街新蓋的高層建筑里,分到一套單元房,三室一廳。思雨不肯搬,說是住慣了老房子,處慣了老鄰居,其實是想一個人住著自由。父母在新居里給她安排了一個房間,兩邊相隔又不遠,她有時也去住幾天。更常見的是家中的小輩結(jié)婚搬走了,可老人離不開住了一輩子的祖屋。大院中的百十戶人家,多半沾親帶故,就是有人搬遷,房子也不會空著,都是讓給了住房緊張的親友。面對強制拆遷,人們都有點同仇敵愾的味道,風聲越緊,已經(jīng)準備好了新居的人,越是堅持不動,出于對這片祖屋的感情,也是對親鄰的一種支持。
所以賈為民圍著喬家大院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還是沒找到個可以下手的突破口。
這天黃昏時分,陡然一串驚雷,仿佛震碎了天上的瓊樓玉宇,紛紛揚揚的,漫天飄起了鵝毛大雪。
偏偏在這樣的夜晚,雞鵝巷的水電供應都被切斷了。
不少人家毫無準備,連晚飯都吃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