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討論班,挑戰(zhàn)著我們的整個教育觀念。幾年前我和賀衛(wèi)方教授就法學院研究生招生考試要博還是要專的問題展開辯論。他因為招生考試太博而罷招,我則說法學院研究生考試完全不必考專業(yè),要考學生的中文、外語和分析等幾項基本能力。因為你看看美國的研究院就知道,學生入學前的專業(yè)知識基礎并不是那么重要,但人家培養(yǎng)人才非常有效率。在那里,關鍵看你會不會讀,會不會寫,是否知道如何思想。
最近,賀教授對北大法學院新生講話,提到這次辯論,在介紹我時,用不無嘲弄的口氣說我是個“什么都寫”的人??梢姡谖覀兊囊恍┙淌冢ㄉ踔猎S多和國外接觸頻繁的教授)看來,“什么都寫”顯然是不嚴肅、不深刻的同義詞。但是,如果你真到美國大學的討論班試試就知道,前后左右坐著的,常常是非“本專業(yè)”的人,討論很快就脫離具體學科。你對人家講的問題一無所知,就插不上話。最好還是什么都能談。這也無怪James Scott這么一個研究農業(yè)社會的專家,一下子講起美國海軍來能振振有詞。其中道理是社會對教育的要求就是如此。我前面已經講過,你接受法學院訓練時,可能從來沒有聽說過干細胞研究這回事,但當了法官,馬上面臨干細胞研究的案子。你能說這不是我的專業(yè),我不是個“什么都弄”的人,因此拒絕受理嗎?教授這樣的態(tài)度,自然影響到了教學??纯次覀兊拇髮W,學生縮在狹窄的專業(yè)中,聽那些只知道自己專業(yè)的教授滿堂灌。我當年上北大,一個突出的感覺是,一走進課堂,就像進入一個和現(xiàn)實完全沒有關系的世界。在那里隨著不聞世事的老學究夢游一小時,出了教室門,才算回到現(xiàn)實中。這樣的教育,能給學生提供什么呢?到了社會上,任何問題幾乎都是什么都涉及,你必須準備好接受出其不意的挑戰(zhàn)。學生守著自己的學科,沒有自由思想、自由表達的訓練,沒有討論班刺激出來的創(chuàng)造欲,能夠解決什么現(xiàn)實問題呢?
如今我自己教了書,才充分嘗到“什么都寫”的好處。因為“什么都寫”就是什么都想。這幾年“什么都寫”的經驗,等于把在中國大學中錯過的基本的人文教育補回來許多。生活是活的,歷史也是活的?!笆裁炊紝憽敝?,看歷史的眼光也大有不同。比如我給學生講希臘史,講起希臘的軍制和同性戀問題,我不是照本宣科,而是從美國自克林頓上任以來對同性戀是否可以參軍的辯論談起。在現(xiàn)代的許多美國人看來,同性戀參軍,把軍隊內的性關系搞亂了,影響戰(zhàn)斗力??墒窃诠畔ED,人們認為同性戀組成的軍隊最強大。因為任何一個戰(zhàn)士,在自己的戀人面前都會表現(xiàn)得神勇,捍衛(wèi)自己的榮譽,而且彼此生死與共。同是民主社會,古典和現(xiàn)代的人想法竟如此天上地下。為什么?這么一講,課活了,歷史也活了,歷史和現(xiàn)實聯(lián)系在了一起,幫助學生用歷史批判現(xiàn)實,以現(xiàn)實批判歷史。
最近國內一位博士生給我寫信,說現(xiàn)在大學里也開始學美國,辦討論班。但是效果不好。老師不會主持,不能有效地引導話題、提供有價值的評論,學生發(fā)言也沒有質量。反而不如大課的信息量多。這是為什么?因為我們的老師就是大課里灌出來的。如果除了自己的專業(yè)外,“什么都不寫”、什么都不想的話,面對討論班當然不知所措。學生的背景各異,生活經驗不同。老師的功能之一,就是幫助學生從自己的經驗和學識中挖掘洞見。比如我和學生討論的時候,明明講日本的事情,學生突然扯出美國的東西來,大談西奧多·羅斯福。怎么辦?我不能簡單地讓人家閉嘴,而是要首先理解西奧多·羅斯福的意義在哪里,為什么這位學生把他和課上的討論主題聯(lián)系起來,然后才可以引導討論。如果只守著東亞的領域,不理解學生的知識背景,看不出他的背景和我談的問題的相關性,那還怎么能夠幫助他從自己的經驗和知識中挖掘洞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