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課 黃昏晚風蕭條

問學余秋雨 作者:余秋雨


‖余秋雨:孔子在年歲已高的時候花費十四年時間游歷各國,充分顯示了他強大的生命力。

生命力不僅僅指身體,更是指他全身心面對不同空間、不同事物時的一種能力,一種敏感,一種興趣,一種試探,一種回應(yīng)。這一切加在一起,就構(gòu)成了一個生命存在真實性。

比孔子晚生九十年的古希臘哲學家德謨克利特,曾追尋著他自己所崇拜的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的足跡,出發(fā)上路,不斷地走,從埃及走到巴比倫,走到古波斯,一直走到印度。他把父親的遺產(chǎn)用完了,回到古希臘,被控告揮霍財產(chǎn)。在法庭上,他朗讀了一路上寫的《宇宙大系統(tǒng)》,征服了法官和聽眾,不僅打贏了官司,還獲得了高額獎賞。這個官司給歐洲后來的學者帶來了巨大的啟發(fā),代代相繼出行,一直到法國的思想家盧梭等人。他們在旅途中寫下了大量的著作,完成了他們的思考。他們甚至認為,自己在不行走時就不能思考。

‖王牧笛:余老師好像一直很強調(diào)這種行走在大地上的知識分子生命狀態(tài),您寫《文化苦旅》似乎就有點踐行這種理念的意思。

‖余秋雨:是的。我很早就發(fā)覺,中國知識分子的整體委靡,既有外在原因,也有內(nèi)在原因。當外在原因發(fā)生了變化,他們還是不行,那只能是內(nèi)在原因了。內(nèi)在原因初一看是互相傷害,實際上是自我禁錮,造成了生命狀態(tài)的畸形。直到現(xiàn)在,大量“偽精英”、“偽斗士”的出現(xiàn),都是使足了勁在狹小的圈子里裝腔作勢、爾虞我詐。這種狀態(tài)實在讓人不敢對比兩千多年前孔子一行。我覺得,下一代知識分子若想走出陷阱,應(yīng)該遠遠地追慕孔子和他的學生的風范,走到萬千世界中去,面對千姿百態(tài)的生態(tài)和心靈,學會感受,學會思考,學會表述。

孔子的政治主張當時幾乎沒有被任何統(tǒng)治者所接受,他已經(jīng)從五十五歲的壯年變成了六十八歲的老人。他終于決定結(jié)束這十四年的流浪,回來了?;貋硪院?,作為一個老人必然遇到的痛苦,一個一個接踵而來。他剛回到家里,得知自己的妻子已經(jīng)在一年前去世。他五十五歲離家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妻子。妻子等了他十幾年,卻在他到達的前一年去世。我們無法想象老人踏進家門時的情景。在沒有便利通信的時代,妻子直到臨死也不知道丈夫還能不能回家,但她還是把一切井井有條地收拾了。十四年的主動別離,對于這一對已經(jīng)年老的夫妻來說,代價實在太沉重。這中間的默默犧牲,其悲壯程度,不亞于古希臘悲劇。在孔子回家的第二年,獨生兒子孔鯉也去世了。中國家庭倫理基石的奠基者,失去了自己的家庭。還有一個襁褓中的孫子,他將延續(xù)孔門的千年血脈。

‖王湘寧:好在他還有子路,有顏回,這些跟了他那么多年的學生,還能夠讓他有個寄托。

‖余秋雨: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又過了一年多,孔子最喜歡的顏回也去世了。他對妻子的去世和兒子的去世并沒有強烈的表達,但對顏回的去世,他就向著上天哭喊了:“噫!天喪予,天喪予!”老天啊,你要了我的命啊,你要了我的命啊。又過了一年,忠心耿耿的子路也死了。那時衛(wèi)國發(fā)生內(nèi)亂,子路聞訊,赴難就義,死得很慘烈,被人家剁成肉醬。差不多同時,他的另一個學生司馬耕也去世了。一個老人,一個老師,和他的學生已經(jīng)完全不能分開。學生的去世,對他的打擊非常大,比他十四年來在每個國家吃閉門羹還要難受得多。

至少,在吃閉門羹的時候,他還有很多幽默。他曾在鄭國和學生失散了,站立在城門口,學生們在找他。有人告訴他的學生子貢說:東門有個人,疲憊惶惑有如喪家之狗,大概就是你們要找的人吧?子貢順著這個人的指點找到了孔子,并把這個人的話告訴他,孔子笑了,說:說我像喪家之狗,是的啊,是的??!可見這是一個懂得幽默的老人。但是回來以后,他幽默不起來了。面對親人和學生的一個個去世,他感到非常緊迫。他回來后任務(wù)很重:一方面,他的名聲越來越大,拜到他門下的學生越來越多,他來者不拒,要給他們開課;另一方面,他還要大規(guī)模地整理古典文化,六經(jīng)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整理的。他用心最多的是《春秋》,這是一部編年史,中國編年史的體裁最早就是由此開創(chuàng)的。在思想內(nèi)容上,《春秋》還提出了大一統(tǒng)、尊王攘夷、王道等等重要和核心政治觀念。

‖裘小玉:這些,也就是后來最深入人心的政治觀念。如果沒有這些思想,可能漢武帝也不會那么容易就接受儒家吧。

‖余秋雨:一部編年史變成了一部政治學,這個學術(shù)現(xiàn)象很值得我們注意。中外一些頂級哲人的思維,是通過講述往事來體現(xiàn)的,這比“裸露狀態(tài)”的哲理更有價值。因為失去了時空定位的哲理,往往只是一些離開樹枝的落葉而已??鬃右跃幠晔返姆绞奖磉_的政治觀念,證明是在中國的土地上實行過的,因此已經(jīng)具有實踐參證。

孔子在寫《春秋》的時候,有人在西邊狩獵獲得了麒麟,他聽到以后,心中一震,說:“吾道窮矣?!彼械缴咸旖o了他一個信號,他已經(jīng)靠近大限了。因為麒麟是仁獸,仁獸被獵,就意味著一個重要人物要結(jié)束他的生命了,他覺得這就是自己。于是,他那一天在《春秋》上寫了四個字:“西狩獲麟。”《春秋》就此結(jié)束。

《春秋》后面的篇章,是他的學生補寫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自己的“編年史”也結(jié)束了。他開始得病,得病以后更覺得自己真的要離開了,所以他唱了一首歌:“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泰山要倒下來了,梁木要斷裂了,哲人要枯萎了。七天以后,他就離開了人世,活了七十三歲。

先秦時期人們的壽命都不長,但奇怪的是,“仁者壽”,智者亦壽,先秦諸子的壽命都很長。墨子活了八九十歲,孟子八十四歲,莊子八十四歲,荀子七十八歲,比起來孔子算少的了。當然,也有不正常死亡的,比如韓非子,死的時候只有四十多歲。總的說來,先秦諸子以高壽完成了一座座思想大廈的建造,而這個思想大廈當中,最被歷史記憶的還是孔子這座大廈。

‖司晨:我記得魯哀公還專門作了誄文悼念孔子,這好像是最早的誄文。中國的事情很奇怪,偉人活著的時候大家都不大看重他,死了之后,才紛紛醒悟那個人好偉大。

‖余秋雨:這種情況現(xiàn)在還是這樣,活著的人總是有“爭議”,因此大家只把他看成“爭議”一方,不予尊重。等到一死,“爭議”結(jié)束,立即“偉大”。但孔子的死確實是一件大事,因此當時的葬禮比較隆重。

孔子生前特別強調(diào)周禮當中的喪葬之禮,這一點和道家的區(qū)別比較明顯。道家覺得人生就是一片浮云,哪兒來,哪兒走,哪兒起,哪兒止,無所謂。可以消失在流沙荒漠,可以消失在草澤江湖。但對孔子來說,人生不是一朵云一股氣,而是一個莊嚴的過程,要用隆重的儀式來終結(jié)它。

孔子重視喪葬之禮,在橫向上,他可以通過喪葬方式來維系生靈之間的互尊;在縱向上,可以通過喪葬方式來護佑家屬之間的傳代。他的學生因為認真學習了這方面的知識,所以孔子本人的喪葬儀式之隆重,我們可想而知。

魯哀公作為一個國君專門撰文悼念這么一個士,已經(jīng)開了一個先例。但是,更讓后世關(guān)注的,是學生們的守墓方式。這種守墓,要在墓邊守三年,穿衣、吃飯都有特殊規(guī)定。墓邊還搭建了窩棚,這些學生的家庭也要搬過來陪。來了那么多家庭,親戚和相關(guān)服務(wù)人員也隨之而來,結(jié)果就搬過來一百多家,成了一個不小的村落。

學生們就這樣整整守了三年。本該告一段落了,但子貢還要繼續(xù)再守三年。子貢守在那里,其他學生也來看望。結(jié)果,一個延續(xù)多年的儀式就構(gòu)成了雛形。

‖王安安:我到曲阜去,還看到孔廟里收藏了孔子用過的衣服、帽子、琴、書、車,不知是真是假。后來很多皇帝都親自去曲阜,祭奠孔子,孔子身后真是很受重視,活著的時候根本沒法比。

‖余秋雨:那是到了漢代以后,孔子不僅僅是一代代學生們的紀念對象,而且成了很多王朝提倡的一個精神坐標。有許多皇帝親自來祭孔,親自來掃墓。最先來的是漢高祖劉邦,后來有東漢的光武帝、明帝、章帝、安帝,北魏的孝文帝也來了。唐高宗、唐玄宗都來過曲阜,后周的太祖,宋真宗,直到清代的幾個皇帝,清圣祖、清高宗也都來了。祭孔,已經(jīng)成為一種“國家儀式”。

‖費晟:那些學生為孔子守墓非常真誠,但后世的皇帝祭孔子就顯得有點矯情了??鬃拥膶W生為他守墓的時候,孔子依然是一個鮮活的形象,可是當后世把孔子的學說政治化以后,展現(xiàn)出來的就是一個冷冰冰的形象??鬃拥膶W說被附上政治含義以后,一定程度上可能喪失了它作為一個學說的獨立性,被片面和畸形地發(fā)展了。

‖余秋雨:于是我們眼前出現(xiàn)了兩個孔子:一個是我們喜歡的,作為思想家的孔子,這個孔子的自然生命了結(jié)在他的七十三歲,留在了他的著作和他的一代代學生們心上,而不是祭壇上;另外一個孔子是被偶像化了而膜拜的那個孔子,他的學說被統(tǒng)治者們引到了另一個側(cè)面。盡管仍然是他的學說,但是由于挪移了重心和部件,使學說的本體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一點變化。

‖王安安:這些皇帝確實是利用孔子,把孔子哲學變成一種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但是我想,是不是也正因為政權(quán)的力量,孔子的儒家學說才會被普遍認識、普遍接受?那么皇帝的推崇是不是也起到了一定的好的作用呢?

‖余秋雨:從宏觀上講,中國那么多的朝代,那么多的皇帝,他們的民族不一,政見不一,血緣不一,共同地尊重一個人,這個人不是皇帝,也不是神,而是一個文化人,這不管怎么說也是一個人類文明奇跡。我認為中華文化作為古文化唯一留存到今天的重要原因之一,就與他的名字有關(guān)。

不僅如此,從隋唐開始的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制度,考試的內(nèi)容有不少變化,但越到后來越偏重于儒家學說。那些學生可能只是為了做官,并不是為了孔子,但是卻用極大的精力去背誦儒家經(jīng)典,好像是孔子滋養(yǎng)了他們,實際上卻是無數(shù)年輕的生命滋養(yǎng)了孔子,滋養(yǎng)了《論語》,滋養(yǎng)了儒家學說??鬃拥膶W說基本上是治國平天下的學說,這些人考上后拿了孔子的學說真的去做官,那么無論在考試層面、文官選拔層面,還是官場實踐層面上,孔子變成了一個“大孔子”。這個孔子和原來的孔子是有距離的,他成了一個橫跨時空的驚人文化現(xiàn)象,這是人類歷史上沒有別人可比的。

我們?yōu)檫@個事情高興,但在心底里,還是喜歡那個一路被人拒絕、一路自我安慰、一路唱歌彈琴、一路頗為狼狽的孔子。

顧炎武先生說:“仲尼,一旅人也?!鳖櫻孜湎壬约阂沧吡撕苓h的路,最后終于體會到:孔子再偉大,在本性上只是一個旅行者,一個走路的人。這個稱呼很親切。由此可以慶幸,那個真實的孔子并沒有失去,還有人懂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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