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沉湖而死的消息傳出,全國學界一片嘩然。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之一陳寅恪懷著極度的悲傷與哀痛,以他深厚的學術造詣與犀利的洞世眼光,揮毫寫下了哀婉凄絕的挽聯(lián):
十七年家國久魂銷,猶余剩水殘山,留與累臣供一死。
五千卷牙簽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64]
陳寅恪詩文向來以隱晦難解著稱,此詩算是較為淺白的一個例外,但對個別字詞的理解也曾引起學術界不休的爭論。王國維在遺書中曾有“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之語,陳詩中所謂“謬承遺命”當特指王氏遺書所言。顯然,王國維是把陳寅恪、吳宓視作他的知已的。面對知已,陳氏于“倍傷神”中又發(fā)出了“敢將私誼哭斯人,文化神州喪一身” “風義平生師友間,招魂哀憤滿人寰”的深切悲鳴。[65]
王國維之死,之所以引起陳寅恪如此悲傷,自是與二人在過往的歲月里結下的深厚友誼,并對天命人事在心靈深處產生共鳴有極大的關聯(lián)。
面對王氏離奇的跳湖自盡,學術界產生強烈震動的同時,坊間對他的死因也產生了種種猜測議論,以致有多種說法流傳于世,如殉清說,自殉文化說,悲觀哀時說,羅振玉逼債致死說,王國維“妻妾出軌受辱”說等等,一時甚囂塵上,莫衷一是。王氏之死遂成為一個人言言殊的謎團。[66]
王國維的遺體入葬后,陳寅恪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中,對其死因作了解釋和評價,其說成為眾說紛紜中最有說服力的論斷,為天下士林廣為矚目和重視。在陳寅恪眼中,王國維是亦師亦友的人物,也是極少可以引為知己者,王的自殺絕非世人所說的由于個人恩怨,或后來的溥儀所說是經濟方面的索債等等。王氏真正的死因,是殉文化而死,是不忍見到即將衰亡的中國文化那令人心酸的悲愴結局而死,其一死是對當時混亂無序的時局和世風日下的現實作出的近似“尸諫”的抗爭。陳寅恪以他對師友的深切理解與同情,在挽詞中云 :“凡一種文化,值此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庇终f:“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鉅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后世所極哀而惜者也。至于流俗恩怨榮辱委瑣齷齪之說,皆不足置辨,故亦不之及云?!盵67]
陳寅恪挽詞和序文一出,時人紛紛贊之,王國維的好友兼親家、著名甲骨學家羅振玉更是贊譽有加,謂:“辭理并茂,為哀挽諸作之冠,足與觀堂集中《頤和園詞》、《蜀道難》諸篇比美;忠愨(南按:遜帝溥儀賜給王氏的謚號)以后學術所寄,端在吾公矣?!盵68]
顯然,陳氏之說較之世人流傳或溥儀道聽途說,更能接近事實本質和王氏內心之痛楚。作為死者的知己,陳寅恪對其深剖追思至此,王國維九泉之下自當頷首。
是大詩人,是大學人,是更大哲人,四昭炯心光,豈謂微言絕今日。為家孝子,為國純臣,為世界先覺,一哀感知已,要為天下哭先生。
--這是1922年,王國維的知己,也是陳寅恪的師輩人物,清末著名詩人與學者沈曾植去世時,王國維為其撰寫的挽聯(lián),其悲慟愴懷之情溢于言表。當王國維紀念碑在清華園落成后,陳寅恪再以悲天憫人的大情懷、大心愿,以明晰的哲理與深邃的思想,為其書寫了光照千秋、永垂不朽的碑文: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fā)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于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jié),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69]
陳寅恪借碑文而抒發(fā)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文化情懷,如天光突裂,地火迸噴,再次展現了內在的文化精髓與人性光輝,于蒼茫的天地間揚波激浪,振聾發(fā)聵。此文一出,世人莫不為之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