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服陳勉接受安安的饋贈是相當(dāng)困難的事。但是出院那天的窘迫遭遇出人意料地幫了我的忙。
陳勉說,醫(yī)院離住的地方不遠,坐公交吧。
我們便坐公交。
非上班高峰,可300路車還是擁塞不堪。天冷的緣故,窗戶緊閉,空氣因而污濁。沒過多久,陳勉的臉就憋紅了。我知道他想咳,卻害怕遭人白眼。但是咳嗽是抑不住的,憋的后果只有更加可怕。咳嗽最后沖出來時,如開閘之水,汪洋肆虐。周邊人紛紛退避三舍,硬生生在如此狹窄的空間讓出一圈空余來。
我們是空了,別人是更擠了,有人看不慣,對乘務(wù)員嚷嚷說,“哎,管不管啊,別有傳染病的?!F(xiàn)在人怎么一點公德心都沒有……病著,病著打車啊。”
我要回擊,陳勉拉住我,斷續(xù)說,“算,算了,我們下站下?!?/p>
我伸手環(huán)住他:“你對著我,我不怕?!标惷銓⒛樂谖野l(fā)上時,我能感覺他身體竭力控制的顫動,這個時候的他不過是一個脆弱的孩子,我是他唯一的依恃。
回他那間小黑屋前,考慮到屋子冷,我和他一起去超市買了個電暖氣。
剛進院子,迎面碰到房東。她眼睛朝著暖氣瞟來瞟去,清清嗓子說,“電費是不包括使用這個的。如果用,得額外算錢。”
“多少?”陳勉問,他房子沒有裝分流器。無法確知用電量。
“100。”房東道。
“怎么要100呢?”陳勉有些急。房租一個月才300。他平時除了用個燈泡根本沒有什么耗電量。
“100,都算便宜呢?你不看看這電暖氣什么功率。你要一天到晚開呢?我不都得算著呀?!?/p>
我氣不過,對陳勉說:“咱就不住了吧。這破房子,沒暖氣,沒窗子,還要受人氣。”
“喲,你這300塊錢想住豪華公寓啊。”房東拖著聲腔道,“北京有的是房子,想多大多大,想多好多好,有本事你找去啊。我還不想收一個有病的人在這里呢?;逇狻!?/p>
沉默。我感覺陳勉抓我的手小魚一樣跳了下。片刻,他沉聲問我:“你說的那房子,租了嗎?”
“租了?!蔽覀涓姓駣^,“租金付了,精裝修,家具家電一應(yīng)俱全,已經(jīng)找人打掃過了?!?/p>
“咱走?!标惷阏f得堅決。
房東這時有點慌,攔著我們道:“怎么說走就走呢,不是要住滿一年的嗎?說住一年,我才把房子給你們的呀。當(dāng)初有很多人看中這房子的。我租給你們這也是一個條件啊?!?/p>
“不好意思,你留給別人吧?!蔽覀兝@過她。
這天的經(jīng)歷,給我們上了很生動的一課,真正是身無分文顏面無,腹有銀兩氣自華。
搬進新房的第一個晚上,我被咳嗽聲驚醒。起身,擰亮燈,燈光隨著門鋪至客廳,陳勉蜷身一上一下俯伏的背影便凸現(xiàn)在眼前。
我倒一杯溫水給他。他坐起,接過,說:吵你了。
也是因為怕吵我,他堅決不愿與我共處一室。
他喝了幾口,略略平復(fù)了下,握著杯子看我,不知道是不是燈光昏暗的緣故,他的目光看上去有點遲滯。
我靠近他,想問他“好點沒”?可看著那空洞迷茫的目光,忍不住湊上前親他。他想轉(zhuǎn)開臉,已經(jīng)被我攀緊。
“別,沒好……”他仍舊抗拒著,終于難敵我輾轉(zhuǎn)的熱情。如果溫度可以給人希望,我愿意焐熱他;如果病痛也能過人,我希望為他分擔(dān)。
燈光與夜色鑲嵌在一起,昏昏沉沉。這如同我心底的感情,已分不明是思念還是憐惜。
“我很害怕?!彼鴼鈱ξ艺f,“怕我讓你失望。這兩年,沒見你,就是對自己失望透頂。”
“其實,不是你的問題?!?/p>
“對,我沒錯,可我要背負我的命運。”
“你還是回去做銷售吧。自尊不要那么強,安安是好意。”
“錦年,你知道看到你和沈覺明在一起的時候,我什么感覺嗎?”
我說:“對不起。”
他眼睛灼燙,像淬過火,“剛剛我一直在想,尊嚴(yán),尊嚴(yán)究竟是什么?赤貧如我,守住尊嚴(yán),與其說是對生命中高貴的東西保持敬意,未若說是在為自己的軟弱尋找借口。我什么都抓不住,只能靠虐待自己來證明自己,以為在別人眼里是光輝,可是一個渺小如塵芥的人誰會多瞥你一眼?在殘酷的生活面前,只有身份、地位、金錢是實在的,安全的。無論用什么方式得到。必須要得到。否則,你,就算不跟沈覺明在一起,也會跟別的人在一起。愛情以及生命中的美好,于我都將是一種奢望?!?/p>
我聽著他的激憤,竟是說不出勸慰的話。
我也許可以說,我不是這樣,我不會為錢去交換愛情。然而,對陳勉來說,要享受這個物質(zhì)世界,難道不是往上走嗎?有個很弱智的故事,講窮人曬太陽都覺得幸福,富人就算朱門酒肉臭也不幸福。我不能說誰絕對幸福誰絕對不幸福,但這個故事要不是窮人自己YY出來的,就是既得利益者為穩(wěn)定秩序給窮人打的精神鴉片。
陳勉又道,“錦年,我原本對人生沒多少期望。生活不如意,連父母都遺棄了我。我跟你說過的,我不是我爸親生的,我只是他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至于我父母是何人,我沒追問。一開始是憤恨,后來是覺得無聊。誰生得有什么要緊,跟我什么相干。我沒有受過出生的丁點好處,現(xiàn)在大了也不再需要什么恩惠,當(dāng)然抱歉更不需要。我,和那個也許還在的父母,就這么遺忘江湖吧。錦年,我現(xiàn)在只有你?!?/p>
我的心像一張密布劃痕的唱碟,泛出星點尖銳的疼痛。
我于慚愧于疼惜中緊緊將他擁抱,以為自己的胸懷足能夠把他的一生收容。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的念頭真的很幼稚。
燈光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