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生死邊緣(2)

合掌人生 作者:星云大師


染患瘧疾最明顯的病兆,就是全身忽冷忽熱。當我在病榻上寒熱交加的時候,恩師志開上人不知從哪里聽到消息,得知我已臥病半個月,特地派了方丈室的道人送來半碗咸菜。大概因為無鹽無油,最適合病患食用,所以后來我竟然不藥而愈。回想當時接到半碗咸菜,我真是感激涕零。因為自從出家以來,從未受過別人的關愛,因此雖然只是半碗咸菜,但我內心油然生起一分感動,覺得我的師父真好。同時就在這個時候,我在心中默默發(fā)愿:將來我一定要弘法利生,以報師恩。

翌年,我升學到鎮(zhèn)江焦山佛學院,那是全國佛教界最高學府,一般學生很難考進。在焦山佛學院三年的時間里,記憶最深刻的是,二十歲那年,我全身皮膚生膿,長出一顆顆的“膿瘡”。因為步行艱難,有一天同學們都去過堂用午齋,我一個人坐在庭院的石凳上照顧學院。忽然一對年輕的夫婦看到我,好奇地走過來問我:“你今年幾歲了?”經他這一問,我忽然想起當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所以就回答他:“我今天剛好二十歲。”問者可能沒有聽出我話中的意義,他把我的話當成“我今年二十歲”。

在我全身長滿膿瘡的時候,我曾經想過:為什么會罹患這樣的惡疾呢?記得當時全身的皮膚潰爛流膿,只要穿上一件衣服,就整個粘貼在皮膚上。每回要把衣服脫下來換洗,就像脫了一層皮一樣,血肉模糊,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很驚人。

當時我閱讀佛教史,知道唐朝的悟達國師曾在腿上患了“人面瘡”,也就是傷口像人面一樣,甚至還有嘴巴,必須喂以飲食,才能抑止疼痛。后來遇到一位圣僧,告訴他這是業(yè)障所致,不是肉體之病。悟達國師經圣僧指點,以水洗滌,消除罪業(yè)。后來為了啟示后人,悟達國師因此作了《慈悲三昧水懺》,流傳至今。

在那個青澀的年歲里,我想起了悟達國師的故事,只有虔誠皈依觀世音菩薩,禮拜懺悔。當時也沒有人談到這種病可以醫(yī)治,但記不清是如何獲得同學給我一粒“消治膿”的藥,吃下去后隔天立刻消腫,不數(shù)日也就完全康復了。

后來根據別人的說法,這是因為在抗戰(zhàn)期間,死人的尸體浸泡在河水之中,生人飲用之后,瘴毒積在體內,經過一段時間,瘴癘之氣發(fā)作,所以產生的怪病。別人姑妄言之,我也姑妄聽之,因為能夠不死,重新燃起再生的希望,也不禁萬分慶幸,感謝佛恩,因此更加堅定相信“佛力不可思議”。

一九四八年,我時年二十一歲,應聘在出家的祖庭大覺寺邊上一間國民小學擔任校長。說來慚愧,我一生不但從未進過小學,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承蒙宜興教育局委任我當校長,大概因為鄉(xiāng)村人才難找,他們聽說我從南京回來,以為我必然見過世面,學有專長。其實我毫無經驗,不過為了振興佛教,在我的生涯規(guī)劃里,早就希望為佛教開辦一間農場,興設一所國民義務學校。這是我期望已久的工作,如今有了這個機會,我自然全力以赴。同時我也相信“做中學”,自覺能力應該可以勝任。

可惜,當時國共戰(zhàn)爭又起,經常在學校里上課,聽到“砰”一聲槍響,知道附近又槍殺了人。不管白天或深夜,經常聽到狗吠,都讓人膽戰(zhàn)心驚。

那個時候,國民黨的部隊毫無軍紀,我不知道是哪個營隊,只要他們從寺里經過,所有牙刷、毛巾、肥皂,立刻不翼而飛,其他能順手帶走的東西,也都被那些窮苦的軍人搜刮一空。

終于有一天,記得是一九四八年二月,半夜里被人叫醒,睜開雙眼一看,幾十個武裝軍士用長槍短槍對著我,喝令道:“不要動!”我當時并不害怕,只是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軍隊。正當我還在納悶時,不由分說地已被五花大綁,強帶著跟他們在黑夜里穿過田野,越過荒原。大約一小時后,我被帶到一所空屋,里面早已捆綁了數(shù)十人。我一到達,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長官的樣子,大吼一聲:“把他吊起來!”所謂吊起來,就是用繩子扣著兩手的大拇指,懸空垂掛在那里。

我當時一聽,心想這下可能要受苦了。但是隨即看到他身旁的一位同伴在他耳邊耳語兩句,他馬上說不要吊我,只把我捆綁在一旁。于是我就待在這間空屋子里,看到今天槍斃兩個人,明天原本健康的人,好端端地被帶出去,不多久就皮開肉綻地被用門板抬了回來。

這時候我想到佛教說的:“眼看他人死,我心急如火;不是傷他人,看看輪到我?!本瓦@樣到了第十一天,忽然叫到我的名字。我被用繩索捆綁著帶出空屋,也不知道將會被帶往何處。只見一路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崗,大家如臨大敵一般。我心想,這必定是要把我綁赴刑場,應該是要被槍決了。

一個人面臨死亡的那一刻,心里的感受如何?一般人很少有這種經歷。當時我并不畏懼,只是感到萬分遺憾,心想:我才二十二歲,到這個世間上來,什么事情都還沒做,就這樣又悄悄地離開了人間。師父上人一定不知道,此刻我就要被槍決了,母親也不知道,她的這個兒子只能活到二十二歲!人生真像水泡一樣,“啵”一聲,水泡破滅了,世間一切又歸于平靜。

這樣想著想著,已被帶到另一間屋子里,只見里面放著各種刑具,包括老虎凳、鐵鉗子、鐵鏈、三角帶、狼牙棒、木棍等。我以為免不了要受刑,如此即使沒有在刑場上被槍斃,也是活罪難逃,最后也會跟其他難友一樣,皮開肉綻地被用門板抬回去。

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結果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那位主管竟然當場釋放了我。我記得當天由師兄帶我回寺,途中所經的道路雖然屈曲,但還算平坦,可是我的雙腳卻不聽使喚,一路上就像跳舞一樣地回到寺中。我并不是因為害怕而顫抖,只是經過十多天的關閉,兩只腳已經不善于步行了。

我在宜興的那段歲月,被關了十多天的土牢,竟連對方是什么黨、什么部隊都沒有搞清楚。這時我思忖著,雖然又從“死亡邊緣”逃過一劫,但是當?shù)氐闹伟踩绱藧夯瑢嵲诓灰嗽俣毫粝氯?,因此告別師兄,回到南京。

在南京,初任華藏寺監(jiān)院,再任住持。但因時局實在動蕩,尤其徐蚌會戰(zhàn),國民黨失敗,南京已經陷入一片紛亂。在京滬的路途上,逃亡的難民之多,大家爭先恐后地搶搭交通工具,有的抱著火車頭,有的人盤踞在火車上,一腳在車內,一腳在車外。路邊的死尸隨處可見。我目睹此情此景,心生不忍,因此發(fā)愿集合同道,希望組織“僧侶救護隊”,救傷恤亡。

然而,“僧侶救護隊”豈是民間之力所能組成?只有寄望公家機關能夠成全。那時我指望“僧侶救護隊”能做一個短期的訓練,唯一可去的,就是臺灣。所以在二十三歲那年的夏天,我領導了七十余名僧青年和一群男女青年,抵達了事前茫無所知的臺灣。只是從此我又寄身在“白色恐怖”的年代里,行走在“生死邊緣”的險路上。

我在一九四九年夏天來到臺灣,但是沒有入臺證,幸經前“內政部長”吳伯雄先生的尊翁,時任“警民協(xié)會”會長的吳鴻麟老先生出面為我作保,我才得以獲準留臺。但是當時臺灣省政府聽信廣播,說大陸派遣五百位僧侶到臺灣從事間諜工作,因此我和來自大陸的一群僧青年,不分青紅皂白被分別關在臺北、桃園等地。

其中,慈航法師被關在臺北,我和律航法師等一行十余人,被關進桃園的一所倉庫里。有一天,忽然傳來命令,將我們綁起來拉去游街。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來到一所警察局,里面一人見狀,大罵一聲:“誰叫你們把這些和尚帶來的,趕快帶回去!”于是我們又被帶回倉庫,就此在里面住了二十三天。

最后幸經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孫張清揚女士、曾任“臺灣省主席”吳國禎先生的父親吳經熊老先生,以及“立法委員”董正之先生、“監(jiān)察委員”丁俊生先生等人營救,才把我們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在那個“白色恐怖”的年代里,人民只要一經逮捕,很少能活著出去的。即使僥幸獲釋,也已遭刑求而傷筋斷骨,體無完膚了。我們雖然沒有死于冤屈,也沒有受到刑罰,但從此難獲臺灣各地寺院的信賴,他們不能接受來自大陸的僧青年。不少人到處掛單遭拒,在生存艱難的情況下,許多有為的僧青年就這樣流失了,殊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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