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尚書,今次廷議,乃兵部職責之事,該如何向圣上稟報?”良久,嚴嵩才緩緩開口道。
聶豹看了看徐階,見徐階仍是閉目靜坐,便又轉(zhuǎn)向嚴嵩:“元翁乃代圣上主持廷議,一切聽由元翁決斷?!?/p>
“老夫無非代圣上主持,兵部職守之事還是聶尚書決斷為宜?!眹泪院吞@地說。
“聶某安敢僭越?自當由元翁決斷。兵部無不凜遵?!甭櫛獔猿终f。
“徐尚書--”嚴嵩又轉(zhuǎn)向徐階,“理藩乃禮部職守,徐尚書有何高見?。俊?/p>
徐階睜開眼睛,微微一笑:“豈敢!自當聽憑元翁決斷之!”沉吟片刻,又補充道,“徐某以為,楊員外郎與仇帥所言,皆秉忠君愛國之心,無個人私怨存焉。廷議本是集思廣益之所,知無不言,言者無罪。楊員外郎與仇帥之言,我輩皆已聞得,以資元翁決斷參議可也,此番爭議,似可不必稟報圣上,煩擾圣心?!?/p>
嚴嵩點頭,笑道:“若依徐尚書之見,”他停頓片刻,環(huán)視文華殿,把頭伸向人群,“依徐尚書之見,若不稟報圣上,必是列位大人一致簽署薄冊,然則是簽署可冊抑或否冊呢?換言之,是允開馬市還是不允開馬市?若無定論,又如何向圣上稟報呢?”
眾人先是面面相覷,繼而便搖頭不止。
“元翁,徐某之意,是不必向圣上稟報爭論細節(jié)?!毙祀A辯解說。
“既然列位以為簽署不妥,”嚴嵩面露難色,“那么以老夫之見,既然楊大人與仇大人爭執(zhí)不下,廷議可否暫不作出結(jié)論,若有必要,改日再續(xù)議。列位大人也不必簽署可否之冊,徐尚書聶尚書列位大人以為然否?”
“如此甚好?!毙祀A說。
“甚好甚好!”隨著眾人紛紛如是說,文華殿里的氣氛變得輕松起來。
“真是老奸巨猾!”我心里說。但是還是暗暗佩服他的手腕。
“楊仲方勇氣可嘉??!我輩自愧弗如?!弊叱龀刑扉T,高拱慨然道,“然正直者說,未必都是良見。眼下要不要互市另當別論,何以中國和韃虜互市,就是冠履倒置?多少正直之士,凜然犧牲自我,還以為為國為民擔當?shù)懒x,殊不知,仔細考量起來,說不定是偏見、陋見在作怪哩!”
我的心里一驚!這可是我從未想到的。國人從來是以人品論政見,以人格論忠奸,自古以來,在人們心目中,正直之士所言所行,都是利社稷、益黎庶,所謂嘉言懿行,不容懷疑;而話只要是出自奸佞之口,無論是對是錯,都是不值一駁了。突然聽高拱如是說,我感到驚訝,細細琢磨,又覺得不無道理。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高拱的看法。不過,從百官在途中的竊竊私語,可以看出,他們對楊繼盛充滿敬佩。
“適才存翁徐大人再三說不必向圣上稟報楊仲方和仇帥的爭論,似乎在替楊仲方擔心,”我問,“難道圣上內(nèi)心,真的想開馬市?不是都在傳,圣上以允貢互市為辱嗎?倘若如此,楊仲方反對開馬市,不是與圣上暗合?那存翁擔心什么呢?”
“說不好。”高拱搖著頭,咂嘴說?!安贿^,以華亭的睿智,既然他替楊仲方擔心,那定然有他的道理,說不定楊仲方會惹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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韃虜圍城之恥帶給朝廷不大不小的風波,幾個月來不曾止息。各衙門點卯后,官員們每每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議論一番。翰林院的檔房里顯得格外清靜。這天我正在檔房里查閱故牘,高拱大步流星走了進來。他手拿邸報,攤在我面前的幾案上,“叔大,你看?!?/p>
我低頭看去,竟然是處分楊繼盛的圣旨:楊繼盛妄言朝政,蔑視朕躬,著即革職,戍往狄道戴罪立功!
“這……”我指著邸報,抬眼望著高拱,露出疑惑的神情。也是,就在昨日,也是在此地,邸報上才刊出允開馬市的詔書。雖然有“虜酋悔過,朝廷接納”“神威遠播,不戰(zhàn)而屈敵之兵”云云,作為允開馬市的理由,但是字里行間,透露出圣上的勉強和無奈。幾乎所有人都從中讀出了允開馬市絕不是圣上本意而屬無奈之舉這樣的訊息。所以我和高拱議論說,反對開馬市的楊繼盛,正與圣上內(nèi)心暗合,似乎不至于招惹禍端。不料,楊繼盛還是受到了嚴厲處分。在讀邸報的同時,我不禁在腦海里又把楊繼盛那天在廷議時的慷慨陳詞又細細過了一遍。
“華亭的擔心不是多余的?!备吖翱粗艺f,“睿智如華亭者,當時就預(yù)感到了這個結(jié)果?!?/p>
我點頭,惋惜地說:“楊仲方太亢直了,只知道實話實說,不知道有些話不能直說?!?/p>
“是??!”高拱在我對面坐下,低聲說,“適才我也在想,到底楊仲方何以會觸怒圣上。似乎悟出點道道來了。叔大,你想啊,”高拱用手在幾案上比劃著,“能夠在圣上面前說話的人,倘若把楊仲方反對開馬市說成不相信皇上的神威能夠懾服韃虜,說成是楊仲方攻擊朝廷對韃虜政策游移不定、朝秦暮楚,一定會激怒圣上。因為圣上對攘外之事,常常心血來潮,忽兒強硬、忽兒軟弱,這是他的軟肋,正因如此,他最忌諱說他沒有主見。而楊仲方所謂‘十不可’,有‘昨夕命臣工集議北征,今朝令臣工廷議互市,失信天下’之語,豈不令圣上難堪?豈不有逼迫之嫌、誹謗之疑?”
“弟亦作如是觀。”我邊點頭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