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楊繼盛的這個說法,我也有耳聞,但是我還是叫著楊繼盛的字,以很是慚愧的語氣說:“仲方年兄,弟埋頭文牘,疏于交際,既不找人打聽;也沒有人上門知會,實在閉目塞聽??!為此,還遭到元美年兄的責備,諸如‘夷然不屑’云云。”
“那天小聚,叔大告缺,元美倒是說過,諸科進士結社聚會,談詩論賦,獨叔大夷然不屑。”楊繼盛平和了許多,還淳然一笑,“不過,元美還說,叔大之城府,深不可測?!?/p>
我一笑,說:“愚弟無非是藏拙,至多是趣味不甚相投,不那么熱衷,故而被人誤解。不過適才說到道路傳聞紛紛揚揚,年兄可否擇其要者,明示一二?!闭f著,舉起酒杯,敬了楊繼盛一杯。
“說什么?”楊繼盛以不屑的口吻說,“香葉冠之事,是不是佞人所為?”
“香葉冠,是啊,圣上詔書里特意點到的?!蔽腋胶土艘痪?。沒有想到,早已被人忘卻的一件小事,圣上卻牢牢記在了心里。據(jù)聞,這還是多年前的事了。因為圣上崇道,常常頭戴香葉道冠,打扮成道士模樣,在西苑召見大臣,但總感到大臣的官服和道服不匹配,于是就將沈水香冠和道服分別賜給五位閣臣。夏言對圣上所賜不僅不感激,還上疏說,此非大臣法服,恕臣不敢佩戴之!而嚴嵩則相反,每次晉見圣上,總是戴上荷葉香冠,還在外面籠以青紗,以示恭敬。圣上雖然什么話也沒有說,其實一直耿耿于懷,甚至認為是夏言不忠的明證。在殺夏言的詔書里,居然特意提到了這個細節(jié)。
“內官索青詞,那個佞人不顧體統(tǒng),是不是故意襯托夏閣老之所為乃不恭?”楊繼盛像和誰辯論似地說。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嚴府,嚴世蕃說有宮中太監(jiān)去取青詞的情節(jié),沒有想到居然和嚴嵩陰傾夏言聯(lián)系到了一起,于是頗有興趣地說:“這個,愚弟略有耳聞,不知其詳?!?/p>
“每每有內官到府中取青詞,夏閣老都冷眼相對,”楊繼盛解釋說,“這本是大臣的體統(tǒng);可是,那個佞人卻反其道而行之,笑臉相迎,還要以銀子相贈!兩廂對比,那些個宦官閹人,在圣上面前就替那個佞人打探消息,替那個佞人說夏閣老的小話?!?/p>
“那些個太監(jiān)打探些消息、說一兩句小話,能有何用?”我故意說。心里卻在思忖:難怪一個小太監(jiān)去取青詞,嚴嵩以堂堂首輔之尊親自相見,還說“按規(guī)矩辦”。所謂規(guī)矩,原來就是送銀子。往者夏言當國,嚴嵩如此親近內官,當下已成首輔,還要一如既往,他一定從中悟出了道理,不能輕慢圣上身邊的太監(jiān)?!按四斯賵鲂C,謹記!謹記!”我暗暗叮囑自己。
“何用?簡直不可估量!”楊繼盛瞪圓雙目,“遠的不說,就說收復河套之議起,恰逢陜西撫臣呈報該省澄城縣山崩,圣上敬天仰神,仰叩玄慈,卜曰此災象主兵火、有邊警,便慮及是不是收復河套之議有欠穩(wěn)妥,說了句:‘出師果有名乎?征戰(zhàn)果必勝乎?’就被內官報于那個佞人,那個佞人旋即面君,說什么陛下誠心敬玄,感動玄慈,用災異天象啟示陛下,萬不可輕啟兵戈!”
“喔,難怪圣上突然傳下一道‘收復河套,不可逞一時之強’的手諭。”雖然我半信半疑,還是附和著說,“道路傳聞,此后夏閣老辯白說‘對曾銑復河套之議,嚴嵩開始未嘗提出異議,今乃盡諉過于臣’等語,因有影射圣上之嫌,激怒圣上,遭到罷黜?!?/p>
“那個佞人平時早就做夠了功夫,”楊繼盛忿忿然,“不然,僅僅因為那么一言兩語竟遭罷黜?圣上又何以在罷黜夏閣老的詔書中,還特意提及多年前的香葉冠之事?”
“一定是圣上對夏言的不滿累積到了不能夠容忍的限度,”我暗想,“或許嚴嵩火上澆油點燃了不滿的火焰吧?!钡沁@個想法,我沒有說出來,只是以沉重的語調說:“令人痛惜!”
“逐則逐矣,多年僚友,何忍置于死地?”楊繼盛悲憤地說,“足見那個佞人,表面藹然可親,腹心卻陰險毒辣極矣!”
“那么,仲方年兄,你說要訪真相,可曾訪得?”我低聲問。自從夏言被斬,驚悚之下,不敢隨便觸及這個話題,雖則也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些傳聞,終究沒有理出頭緒。既然楊繼盛以探訪真相為己任,尤其是和王世貞面晤,說不定他探得了些內幕。因為王世貞早就聲稱要做司馬遷第二,不僅如他所說“好訪問朝家故典”,對時政大事也必細心探訪,他也一定會把自己探得的訊息知會楊繼盛的。
“正要向叔大年兄探訪?!睏罾^盛一臉肅穆地說,他喝了口酒,一拍幾案,“也罷,說于叔大無妨!叔大聞否,甘肅總兵仇鸞,當年正是曾帥彈劾,使他罷官丟臉,又花了三千兩黃金賄賂那個佞人,才得以復職。此人得知曾帥下獄,急忙派人到嚴府,把他搜集到的曾銑乃是通過夏閣老之岳父、江都人蘇綱,得以交通夏閣老的‘密訊’,報于嚴世蕃,又與嚴世蕃一番密謀,疏通刑部,坐曾帥以交結近侍律斬,又以夏閣老納曾帥賄金,交關為奸之名,奏請判夏閣老斬首!”
倘若圣上不想殺夏言,一個次輔,再有手腕,怕也辦不到的吧!我心想。這個想法我當然不可能說出口,只是沉默以對。
“悲哉!”楊繼盛痛苦地嘆了口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夏閣老死則死矣,可地下有知,怎能瞑目?正人君子,竟皆三緘其口!我楊某,實在看不下去了!”
我似乎猜到了楊繼盛的來意,這使我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我無話可說。不能說,也不敢說。韜光養(yǎng)晦、謹言慎行。自從夏言罹禍西市,我就開始對徐階的這個教誨心悅誠服,奉為圭臬。
楊繼盛喝了口酒,直視前方,道:“古之直臣名士,向來恪守正邪不兩立、臨難不茍免之訓,蠅營茍且,有愧七尺之軀!試觀國史,前朝直言極諫之士,死圜扉,斃杖下,棄尸西市,謫戍瘴鄉(xiāng)者,比比皆是,足使頑懦知所興起,是何等的氣慨!”說著,楊繼盛站了起來,兩眼閃閃放光,流露出仰慕的、躍躍欲試的神色。
“所謂浩然正氣是也!”我由衷地附和說。